如果单论崔子波这个人,那想必洛阳城的待嫁姑娘定是争先恐后要上的。但是,他毕竟有过丧妻的事,现下还有一子……高老夫人起先也是有些不情愿,若不是后来崔老夫人去说项,只怕连一成希望都没有。
可如今,美美的一桩亲事,偏偏给人搅和了,我心底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快。
我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由着自身的体温透过衣料渗透在肌肤里:“唉,怎么说艺娘都是无辜的。你若有心,不如帮着劝慰些如何?”
崔子波放下手中的茶盅,深深望着我:“你倒不先担心崔老夫人会不会为此事对你心生怼怨?听闻,你们婆媳关系一向不怎么融洽。现在又多了一个水欣县主。”
我脸皮薄,还是不自觉红了一下耳根,低低道:“崔老夫人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好好说说便能安抚过去了。”
不知何事,王元宝就站在了我的身后:“若是受了委屈就大胆说出来,别一直憋着。”
我神色黯然,心里有些怪怨王元宝也太过直白了,随即咧出一个极其自然的微笑:“谁家没有些磕磕碰碰的事,总不能因为我是蒋国公的女儿就不守规矩了吧。大家有时候也是为了整个家族着想。”
崔子波眼眉一抬:“听闻你刚进门就过了火海?这个习俗我就不知道会不会落到水欣县主身上了。”
他那句隐晦得说辞我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又笑道:“我命里不顺,进崔府前又摊上那么多冤魂。烈火焚身又何尝不是处于对我的考虑呢?”
此番崔子波不再百折不挠得打探我心底的想法,只隐隐发笑。
人命如蒲草,更何况是女子。看似坚强的我,内心何尝不是软弱如水一般。
“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不白负来这世上走一遭的心思。”我侧首望着崔子波定定道。
崔子波给我倒了一杯茶,又给身后的王元宝说道:“听说,论武艺你还打不过茜娘呢。”
王元宝揉揉鼻子:“这是我刚刚不小心磕到了。”
我这番才想起来,王元宝还受了一掌,连忙招过巧人:“去拿些冰块,包扎成囊,给王大商人敷用。”
王元宝静静听着,久久低语:“我当你想不起我了。”
我看着籍郎的背影的眼眸,微微发颤。
余光瞟到崔子波正专心致志看着前头他们嬉闹,我便颓然心头一松,当即笑眯眯得叫上张良子:“别只光顾着鼓掌了,你去瞧瞧姨娘那里摆饭如何了。”
张良子意犹未尽得回过神,盈盈笑道:“是。”
因着今日崔老爷也在场,男女就不得同桌而席了。酒娘和娟娘挨在我的右手边,而我的左手坐着笑颦县主,频频问我些六哥的趣事。
我一边随意讲些六哥小时候掉裤子的事都能引得她一阵大笑,无法,我只能红着脸低低劝慰些。直到被水欣县主盯了不下十次,笑颦县主才收敛些,不说话了,眼神却时不时瞟到六哥那处去。
不过这一桌上又岂止她一个人神离的。
林姨娘把每个人脸上的神情一一打量过后,小心翼翼的举杯道:“今日吧,没想我一个疏忽倒促成了一桩良缘。”
崔老夫人冷着脸,嗅了两声鼻声:“说是良缘,倒不如说是拆了两桩喜事促成的。算不得什么好。”
刚刚动筷的高老夫人难免又郁结,不好搭腔。
水欣县主这边斟酒,那边斟茶:“这天注定的姻缘,谁说不得出些状况。那牛郎还不是和织女天涯相隔呢?不过就是今日赶巧相会一场,我们也借这个日子做回月老了。”
一席话,说得两方都高高兴兴的。崔老夫人虽是极不情愿叫齐芳抢了空隙,但毕竟是自己侄子的婚事,到底觉得国公府的嫡女要好过一个文官的嫡女。再有着水欣县主这番极其婉转指责林姨娘的说辞,更是喜笑颜开,慈爱得拍拍水欣县主的手:“也不知谁家能有这么好的福气,娶着你哟。”
水欣县主恰到好处的一阵娇羞,未了余光还有意无意得看过籍郎。
籍郎优雅得擦拭了嘴角,漱口,净手,然后招过福安。
在我看来这种场合我只需要做个透明,安安分分吃饭就好。可偏偏齐芳又不知搭错了什么经:“这妾都已经在门里了,县主,你怎么还会想要进崔府呢?”
崔老夫人一口水差点没呛到,半响由林嬷嬷收拾利索了,转向对齐芳道:“姑娘家家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同时国公府出来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副德行?”
可能只是无心之说,倒是连带着娟娘都骂上了。娟娘羞着脸,低低唤过齐芳:“妹妹……”
齐芳那火爆脾气可不是说点就点:“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崔老夫人帕子一摔:“先不论尊卑,就是论辈份,你都该叫我声老祖宗,就这样扯着嗓子跟我横,可不是没规矩?”
娟娘急了,赶忙绕过我,小跑到齐芳身边:“行了,我们是来做客的,人家的家务事哪里轮得到你议论?”
我了解娟娘的性子,自然知道她这话确实只是表面意味。可偏偏崔老夫人就爱想些有的没的,又嗔怒:“我好心好意请你们来做客,你们倒一个两个指桑骂槐起来。”燃文网
林姨娘看事不怕闹大,使劲扇风:“人家两小姑娘不过就是心直口快些,姐姐生什么气呀。”
这下好了,崔老夫人更是看不住,怒火中烧。莺娘悄悄推推我:“你别生气啊。我看我娘就是气糊涂了。”
我莞尔一笑:“齐芳确实是没规矩一点,但是崔老夫人用不着针对我们国公府。不过……”我眼过旁边一桌,没有继续说下去。
崔老爷铁青着脸,愤愤道:“够了。今日是宴请,不是教堂。你有本事指责别人家的姑娘,倒不如先管管好自己的子嗣。”
说完还不忘怒瞪一眼籍郎,低低道:“听闻,水欣县主一直有陪伴你出入学堂是吗?”
籍郎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我憋住气,怀揣着心底最后一点希望。
可我看见的,是水欣满脸娇羞的模样,和籍郎不敢直视我的眼神。
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自欺欺人。
袖中的手指,早就狠狠把手掌掐出了血。
良久无语,水欣县主利索起身,跟在籍郎身边:“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知道二爷那阵子身子不适,有意相伴照顾。以尽往日同窗的情分。”
我一个踉跄,看过崔老夫人。
“是啊,籍郎那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生了恶病。老爷你又忙着处理朝政,我一个半入棺材的老人哪里能奔波……一直托着,籍郎都烧糊涂了。”崔老夫人回答的丝毫没有停顿,临了还不忘扫过一眼我:“当时,茜娘又身怀六甲,实在不便出门。”
崔老爷捋了捋胡须:“前段时间,康王爷找我商讨你们两的事情。现下这件事已经被圣上所知,怕是敷衍不过去了。籍郎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明明是酷暑的天气,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热,只觉得一个冷气从脚底直冲我的内心,拔凉拔凉的,却让我哭不出一滴泪来。
水欣县主安跪着,喃喃道:“是我自愿的。大不了被削去县主名头……”
崔老爷没有搭话,只紧紧盯着籍郎。
林姨娘莞尔,嘀咕:“这不都是铁打板的事了吗?你们又是大小有着婚约的,二爷做什么不应下呢?”
这下连带着莺娘都有些踌躇得望着我。
我四面环顾,找不到一丝可以久留,祈求的目光,却还是咬紧牙关说不出那句话。
莺娘悄摸着伸手扶住我的后背,低低道:“水欣县主为我哥,真的做了很多。”
我多想大声辩解,我做得就都是泡沫吗?可是,我不能,我也不敢。
籍郎早就不敢回首望我,只久久吐出一句:“水欣你先起来吧。你没有错,要有错,也都是我的错。”
酒娘微微靠近:“爹这是在逼籍郎做下决定。茜娘,你明白吗?”
我悄摸着拽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酒娘在提醒我。是的,如果由我说出,可能籍郎就不会再犹豫了,而于崔老爷我也是个聪明的女子。
此时腹中的孩儿好像感受到我的情绪一般,极不情愿得动了一下。
我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款款落出步子。
这好像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
我好像走了有一世,又一世,前头到底是希望,还是烈火,根本不待我思考的。
我只知道,万众的手在推着我,步履艰难得向他们靠近。
一世,我没有孩子,却还是枉死在陈阳的手里。
二世,我以为我有了孩子,就可以避开那个可怕的结局……
“茜娘……浣儿……”
日头收敛了光芒,背阴的阳光真好照射在籍郎的面上。
就这副揪心的模样,我手微不可见的垂下,我还是败了。
“姐姐,起来吧。”我一手扶着微微有些刺痛的腹部,一手拉着水欣县主,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