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映从式乾殿出来,并未出宫,却是去了含章殿。
只见他满脸怒色,双手叉着腰,宽大的袖子随着疾速的步伐,摆动得略显飘逸,看他这气势如虹的样子,整个人都显得颇是霸气。
含章殿前,谢贵嫔养的狮子狗正趴在院子里,两只前爪抓着一颗碎布缝成的球一顿啃咬,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便放下布球,摇着尾巴跑到门口去迎接了。
而萧映此时正在气头上,看见人都烦的很,更莫说看见狗了,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见狮子狗坐在前头,看似相迎实则却是挡道,于是不由分说的上去狠踹了一角。
狮子狗吃痛尖叫两声,连忙躲开了,不料萧映疯了似的,竟追着它踹,口中碎碎念似的骂道:“叫你挡本王的路!叫你挡本王的路!”
他口中所骂这“挡路的”,当真就只是这条狮子狗?想必不然。
谢贵嫔在偏殿,已然听到外头的动静,她自来爱狗,听得外头狮子狗惨叫连连,忙不迭跑出来看个究竟,可走到正殿外,就见她的好儿子,正站在院前那棵海棠树下,一脚接着一脚的狠踹着她的爱犬。
“混账!你给我住手!”谢贵嫔伸手指着萧映,她已急得颇是失态,踉踉跄跄的冲过去,拿狮子狗俨然见到了救星,落荒而逃似的躲到了谢贵嫔身后。
谢贵嫔紧接着就训斥道:“莫名其妙的跑过来发一通火,我的猫儿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它挡了儿臣的道,自然该打!”萧映说着,又不忘伸出手来指了指,可他却并非指着狮子狗,反倒指向身后的院门外。
谢贵嫔一时被萧映气昏了头,竟连正事都给忘了,如今听萧映话里有话,方才想起来,于是问:“是因太子的事?”
萧映不答,却是愈发恼火了,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猛捶在一旁海棠花的树干上,谢贵嫔见他如此火气,便也猜到结果了,于是冷着脸说道:“说说吧。”
“原本拿下大哥手中的兵权,对于儿臣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可谁知道半路又杀出个谢徵,对父皇一阵妖言蛊惑,偏说什么远调梁郡的兵力,既劳民伤财,又疏忽了北境的边防,说得父皇硬是不敢再提梁郡的兵力,”萧映说着,又猛锤了一下树干,看他这般,是当真气得情绪有些失控了。
以谢贵嫔的性子,萧映此次失手,她必然要斥责一番,可萧映言语间不单为自己开解了过错,还将过错都推托在谢徵身上,这便叫谢贵嫔不好在责怪他,只是绷着个脸,追问:“那兵符呢?调不成梁郡的兵力,你父皇,难道没问太子收回兵符?”
“他自然要了,大哥也交了,可他只交了半块,说是梁郡无将帅,便将另一半留在那儿了,可父皇要那半块兵符有何用!收在手里头当玩具来把玩?到最后还又被那谢徵找了个理由给要回去了!母妃,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嘛!”萧映说话间尽显无奈,像个老者似的,伸出两只手来,手掌朝天,左手居下,右手居上,手心碰手背,就这么拍了两下。
萧映脑袋小,看事情自然也只看个表面,可谢贵嫔不同,谢贵嫔心思重,看事情自当会细细琢磨。
她听闻萧映所言思忖了一番,就说道:“谢徵不是想将兵符要回去,她这是在找台阶给你父皇下,太子只留半块兵符在梁郡,也足可震慑千军,纵是你父皇拿走那半块兵符,于他而言也不痛不痒,反倒是你父皇,拿着那半块兵符,收着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还不如不要。”
谢贵嫔说罢,又斟酌了一会儿,而后就道:“看来梁郡的兵,只认太子,不认兵符,这便也是你父皇最为忌惮他的地方。”
“光儿啊,梁郡的兵权,咱们不要了,有你四弟在,还怕将来争不过太子?要知道,你四弟,如今可是和虞六郎牵上线了,”谢贵嫔看着萧映又气又恨的恼样,便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头子,以作安慰。
提起萧晃的兵权,萧映果然不恼了,可他却又变作一副阴狠的模样,异常冷静的说道:“老四的兵权总归是他自己的,成不了孩儿的。”
在他眼里,萧晃始终是个外人,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需足够的信任,他自然想信任萧晃,可这萧晃偏偏同他一样,都是皇子,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皇帝的儿子不觊觎皇位呢!
“胡说!”谢贵嫔轻斥:“他可是母妃一手带大的,他的性命,地位,食禄,哪一样不是靠着母妃才得来的,就连他手中的兵权,亦是母妃为他争来的,他若敢忤逆,那便是不孝!”
萧映极是不耐烦,竟转身背过谢贵嫔,急躁躁的说道:“罢了罢了!那梁郡的兵权,孩儿不要了就是!”
“那支援九真郡的事,想必你父皇已经定下了?”谢贵嫔漫不经心的走到萧映跟前去,萧映回道:“定下了,谢徵向父皇进言,要派沈攸之去,父皇一向宠信于她,如今已下了旨,封沈攸之为征南大将军,命他领一万兵马即刻启程。”
“沈攸之?”谢贵嫔一番思量,哂笑道:“将沈攸之远调南境,令武陵王在朝中孤立无援,这个谢徵,果然有手段,看来从前是母妃低估她了!”
萧映想了又想,说道:“自大哥从梁郡回来,老五连失尚书省和御史台,如今又丢了沈攸之这个大靠山,当真是输了个精光,现趁着他毫无还手之力,倒可以将他一举铲除。”
话音未落,谢贵嫔就谨慎的扫视了四周,见院前着实有不少宫娥内监跟着,忙回首给何女史使了个眼色,何女史会意,于是将众人都打发走了。
谢贵嫔继而颇是轻蔑的说:“武陵王无非就是有弘农杨氏和吴兴沈氏两个大族的扶持,去年杨鸣之死了,杨氏在朝中的势力骤降,于他而言已无利用价值,而今沈攸之也远调南境,居庙堂之远,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操纵不了朝中局势,没了杨、沈两家的支持,武陵王已不足提防,至于周、张两家,更是不值一提,光儿大可不必担心。”
“杨家……孩儿倒是没什么可顾忌的,可沈攸之不过只是调去九真郡支援,过阵子总归是要回来的,有他在,老五可就不好对付了,”萧映说话间眉头微皱,分明有些紧张。
可谢贵嫔却是不以为然,只是冷笑一声:“光儿,南境的局势,你也不是不清楚,那几个小国并非头一回来犯,数年来,扶南、真腊两国几度犯境,只是都被地方郡守带兵平定了而已,现如今既有了沈攸之过去支援,无疑是雪中送炭,如此形势,你以为,你父皇还会让他回来?”
萧映没有说话,只是仍然半信半疑,谢贵嫔接着说道:“姑且不说以后会如何,便看你四弟,你也该知道你父皇会如何安排了,宣明被调去九德郡都五年多了,你父皇可从没提过要召他回来,便是去年,你太祖姑仙去,他也没能回来吊唁,你觉得,沈攸之去了九真郡,日后还回得来?”
“话虽如此,可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谢贵嫔瞧萧映这般正儿八经杞人忧天的样子,心中不怒,反倒甚是欣慰,她这傻儿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聪明了!
“你既这么说,想必心中已有计策,倒是说出来,叫母妃听听。”
萧映说道:“沈攸之最晚明早便要率军启程,前往九真郡,他此番必是轻装上路,行军所需粮草,还需后援供给,以父皇的个性,必定会下旨命太仓署三日之内备齐粮草,以供沈攸之所需,而太仓署负责计算粮草的,正好就是司农卿陆惠林,孩儿有意,叫陆惠林伪造证据,设计构陷沈攸之私吞粮草。母妃可知,私吞军中粮草,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知孩儿此计,母妃觉得可还行?”
谢贵嫔直言:“司农卿可是个好差事,平日里各处搜刮些小便宜,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倘若粮草少了,那你父皇头一个怀疑的,必定就是陆惠林,光儿,你莫不是想牺牲陆惠林,去对付沈攸之?”
萧映颔首,“孩儿正有此意。”
“初衷是好的,可为了一个大势已去的沈攸之,牺牲掉陆惠林,实在不值当!”
萧映考虑了一会儿,问:“那依母妃之见,此事当如何安排?”
谢贵嫔在院中踱步,思来想去,言道:“母妃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是要做,自然要做得干净彻底!沈攸之的儿子沈文和也在朝为官,虽不是显贵于人前,可也身居要职,此次陆惠林安排好粮草,势必还要请命陛下派谁将粮草押送到九真郡,与其安排旁人,倒不如直接安排沈文和去,到时若是粮草出了什么纰漏,那陛下可就再也怀疑不到旁人头上了。”
让沈文和押送粮草,到时再来个铁证直指沈攸之私吞粮草,那沈家父子勾结贪污的罪名,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萧映斟酌过罢,当即称赞:“母妃高明!”
谢贵嫔望着他,目中透出一丝厌烦,萧映连忙收了这一副欣喜的笑意,奉承起她来,说道:“母妃,其实孩儿一心除掉沈攸之,并非只为私欲,更是为母妃报仇。”
“为我报仇?”谢贵嫔不解。
“三年前沈攸之带着部曲踏平大司马府,害得母妃家破人亡,孩儿如今除掉沈攸之,可不就是……”
“你住口!”话未必,谢贵嫔陡然打断。
萧映怔住,诚惶诚恐的看着谢贵嫔,只见谢贵嫔面色惨白,一脸的怒色,目中更是现出狠厉,手上亦是不受控制的攥紧了拳头,如此神情的母妃,他可从未见过。
谢贵嫔见自己失控,已吓着了萧映,便强作镇定,伸手指着门外,颤着嗓子说道:“你下去!下去!”
萧映自也是慌里慌张的,忙不迭告退,三步并作两步的退出含章殿,急匆匆的往出宫方向走了。
而此时前朝与后宫之间相隔的宝华门外,正有一个衣着极是体面的年轻郎君在此焦急等候,不时的探头探脑向宝华门内的后宫张望,直至望见萧映从里头出来,脸上的的焦急方才化为谄媚的笑意。
“殿下,贵嫔娘娘怎么说?”
萧映适才从谢贵嫔那儿吃了一肚子火,正没处撒气,如今倒是发泄出来了,凶巴巴的回道:“你想她怎么说!本王是她的儿子,她自然向着本王了!”
这年轻郎君莫名其妙被撒了气,已然懵了,怔怔的看着萧映,萧映随后反应过来,忙赔了个讪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玉显呐,你果真聪明,本王照着你的想法,去说与母妃听了,母妃果然对本王称赞有加。不错!不错!”
年轻郎君拱手施礼,笑道:“能为临川王殿下出谋划策,是朱某的福分。”
这位年轻郎君出身吴郡士族,吴郡朱氏,单名一个“涣”字,表字玉显,他正是此前杨鸣之死后,萧映一心想举荐为新任尚书省左仆射的朱涣,只可惜,当初让萧晔钻了空子,安排了周绪乙赴任。
朱涣原是在吴县县令陆识微手下做主簿的,当初因尚书省左仆射的空缺,便给陆识微递了辞呈,原以为可以进尚书省做事,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去成尚书省,连吴县主簿的差事也做不成了,到如今赋闲在家,已好些日子,想他胸有大志,不甘平庸,便来此寻萧映帮忙。
他这两日都跟在萧映屁股后面,适才见萧映从式乾殿气鼓鼓的走出来,便给他献策,利用陆惠林来对付沈攸之,而牺牲陆惠林,亦是他的私心,他无法继续做吴县主簿的差事,心中暗恨陆识微不通情达理,而陆惠林正是陆识微的父亲。
“殿下,那……朱某入仕尚书省的事……”朱涣恳请萧映在谢贵嫔和庾太傅跟前替他美言几句,举荐他去尚书省任职,适才站在宝华门外等得心急如焚,正是为入仕之事,可萧映这会儿出来了,却对此事闭口不提,他又不好意思多问,只好这么支支吾吾的试探。
谁料萧映竟摆了摆手,越过他,快步继续前行,只漫不经心的说:“此事不急,如今尚书省还没有空职,你且跟着本王,等尚书省一有空职,本王立马就安排你过去。”
朱涣犹犹豫豫的,他明知萧映这是在搪塞他,可还是愿意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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