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请来建康的士族贵女命妇,宫里头设宴的东道主自然也需足够体面,后宫中说得上话的主子,不在少数,而身份最贵重的,无疑是出身陈郡谢氏,位居三夫人的谢贵嫔。
所以,设宴“招待”士族贵女命妇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谢贵嫔头上。
翌日下昼,谢贵嫔睡了晌觉起来,端坐在梳妆台前,正由何女史为其精心打扮,她坐于铜镜前,望着镜中那一张秀美精致的鹅蛋脸,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抚了抚眼角,忽然就叹了一声:“人老了,眼角就生了细纹,莫说陛下看了心生厌恶,就连本宫自己,看着也很是心烦。”
何女史跪在她身后,自然高过她一头,便也抬眸看了看镜中的谢贵嫔,她轻轻笑道:“娘娘今年不过三十九岁而已,哪里就老了。”
谢贵嫔亦透过镜子,与何女史相视,她面带愁容,言道:“你不提,本宫倒真忘记年岁了,原来本宫今年都三十九了……”
何女史本是无心一提,未料竟戳了谢贵嫔的心窝子,她忙闭上嘴,安安静静的为谢贵嫔梳头。
却闻谢贵嫔接着说道:“想想以前在齐王府的时候,本宫活得多自在,可这几年,为了光儿的事,却操碎了心,竟愈发显老了……”
何女史又抬起眼眸来,目不转睛的盯着镜中的谢贵嫔傻笑,说道:“娘娘,您怎么样都好看。”
她说至此,习惯性的将手搭在谢贵嫔肩上,又微微弓着身子,巴掌大的小脸贴在谢贵嫔耳鬓,说道:“奴婢五岁的时候进了齐王府,头一回见到娘娘的时候,便认定娘娘是奴婢一生的主子了,娘娘知道为什么嘛?”
谢贵嫔对何女史的宠爱,有时似乎多过对萧映的亲情,何女史靠在她耳边,她便也侧首,同她脸贴着脸,露出慈爱的笑容,问:“为什么?”
何女史笑道:“因为娘娘,是人间绝色!”
谢贵嫔听到这话,亦是笑出声来,随后就陷入沉思,好一个“人间绝色”,她犹记得,当初萧道成在谢家初次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正是“好一个人间绝色”!
可如今与她却是相看两厌……
外头有宫娥快步走进来,何女史连忙跪直了身子,宫娥禀道:“娘娘,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如今宾客大多已经到了,正在显阳殿外等候。”
“知道了,你去传话,叫她们先等着,本宫随后就到,”谢贵嫔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宫娥低头应了一声,而后即刻就走了出去。
何女史为谢贵嫔挽好高耸的发髻,谢贵嫔随口提到:“宫里头许久没宴请命妇贵女了,陛下不提,本宫倒还真想不起来。”
“可是……宴请命妇是娘娘的事,陛下什么时候也管起此事来了……”何女史所言,也正是谢贵嫔心中疑惑,二人对视一眼,皆没有说话。
昨日,萧道成下了口谕,要谢贵嫔今日下昼的时候在显阳殿外宴请命妇贵女,却并未提及士族捐粮之事,谢贵嫔显然还被蒙在鼓里,她若知道自己设宴要做的是得罪士族的坏事,必定是说什么也需找个借口推给罗淑仪去做!
何女史为谢贵嫔戴上最后一支华胜,插于发髻之间,而后就扶着她起身,跟在她身后,一道不疾不徐的往显阳殿前走去。
那显阳殿原是已故兰陵太长公主所住,是后宫之中最大的一座宫殿,规模仅次于式乾殿,殿址在整个后宫的正中间,东西两座,分别是谢贵嫔的含章殿,和罗淑仪的徽音殿。
显阳殿外,有一个约莫两千平尺的空场地,是专门建造来给后宫设宴之用,空场地的尽头处,左右两侧各有楼梯,需得走上来。显阳殿作为正宫,自然是高于东西两宫的。
而显阳殿正前方,大约百丈距离,正是后宫所谓的正门,宝华门。
一众命妇贵女皆已至此,正站在显阳殿前等候,三五成群的谈笑风生,叽叽喳喳的略显吵闹。
东侧楼梯口传来内监尖细的一声叫喊:“贵嫔娘娘到——”
紧接着便见衣着华贵,头顶琳琅珠玉,脚踩金缕绣鞋的美妇人被一群宫娥内监簇拥着走过来,一众命妇贵女纷纷跪地行礼,谢贵嫔并不着急唤她们起身,直至走到主位前坐下了,方才抬手,说道:“不必多礼,都坐吧。”
众人一一落座,谢贵嫔方见她左手边那一侧,最靠前的一张客席却是空着的,她微微侧目,望着那张离她最近的空座,问道宫娥:“可是还有人没到?”
她说话间语气并不和善,显然有些不悦,她想,今日这宴席,虽是萧道成的意思,可明面上来讲,终归还是她谢贵嫔设宴,她倒是不知,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脸面,竟要她等着!
说罢,她又扫了一眼在座诸位,今日要宴请的众位命妇贵女,萧道成派人送来的名册,她可是亲眼看过的,众人皆已在此了。
那名册上,有光禄大夫王僧虔的女儿与中书监王俭的妹妹,琅琊王氏堂姊妹、尚书省左仆射顾逊的新妇陇西李氏女、司农卿陆惠林的女儿陆启微、吴郡朱氏郎君公车令朱汾的夫人太原王氏女、散骑常侍荀伯玉的幺女,还有太子太傅庾元规的孙女庾子昭……
宫娥回:“回娘娘,是山阴县主。”
“谢徵?”谢贵嫔愣了一下,狐疑之下,本能的脱口唤了谢徵的全名。
谢贵嫔言语间声音极轻,却也被坐在下方的陆启微听得仔仔细细,陆启微亦是狐疑的偷看了谢贵嫔一眼。
话音刚落,就又听内监扯着尖细的嗓子通传:“山阴县主到——”
众人听传,紧忙又起身要向谢徵行礼,谢徵倒没什么架子,一见她们起身,便颇是客气的说笑:“诸位不必多礼。”
谢徵径直走到谢贵嫔席前,悠哉游哉的对谢贵嫔欠了欠身,假假的笑道:“德音并非有意姗姗来迟,娘娘莫怪。”
“不怪,不怪,”谢贵嫔虽恨极了谢徵,可在众人面前,总归还要做做和善的样子,她说着,就指了指旁边的空席,笑道:“县主坐吧。”
谢徵走去坐下了,一众命妇贵女方才敢落座。
自谢徵到此,直至落座,坐在她对面客席的顾夫人总时不时抬眸偷偷看她两眼,她的神情颇是淡漠,近乎面无表情,唯独眸底,却不时闪过丝丝失意。
陆启微与顾夫人向来交好,今日便与她同坐一席,察觉到顾夫人脸上的失落,也心知她这是怎么了,却佯装不知情,低声唤:“嫂嫂,嫂嫂?”
顾夫人被她这两声唤拉回了思绪,忙不迭答应了一声,陆启微又问:“嫂嫂怎么好像不大开心?”
“没……没怎么,”顾夫人这般搪塞,陆启微便也不再多问了。
而谢徵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已然察觉对面的妇人在窥视她,她扭头看了一眼跪坐在身后的玉枝,却瞧见玉枝冲对面那妇人行点头礼,心想她们二人似乎认得,于是等到那夫人垂下眼眸不再投来目光时,她便悄声询问玉枝:“玉枝,对面那位是哪家的夫人?”
“是顾家妇,”玉枝压低了声音答话,而后又附耳同谢徵说道:“就是表姑娘啊。”
谢徵愣了一下,当即就回过头来打量着顾夫人,那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模样生得俊俏清丽,可看着却是柔柔弱弱的,显得整个人有一丝病态。
“倒是个清秀的可人儿,”谢徵喃喃自语。
彼时顾夫人亦是不动声色的抬眸望着谢徵,二人对上目光,谢徵目不转视,顾夫人却是胆怯的低下了头,也不知被谢徵颇是凌厉的眼神震慑住了,还是见谢徵美貌而自惭形秽。
妇道人家聚会,左不过就是吃吃喝喝,展示展示琴棋书画,再攀比攀比家世出身,和吃的穿的用的,诸如此类,聊些有的没的。
陆启微与庾子昭交情匪浅,二人的客席相邻,这会儿便在聊些女儿家的衣服首饰,而坐在陆启微左手边的顾夫人,却在孤零零的喝着闷酒。
这顾夫人到底是个闺阁女子,自然不胜酒力,不经几杯便颇有醉意,她抬眼,望着谢徵与相邻客席的琅琊王氏堂姊妹谈笑风生,目中忽然现出一丝怨念,许是酒壮怂人胆,她撑着客席站起身来,竟提着酒壶和酒盅不由自主的朝谢徵走去,到她席前,醉醺醺的唤:“山阴县主,是么?”
谢徵与琅琊王氏堂姊妹聊得正兴起,忽闻这略带挑衅的一声唤,自然愣住了,她侧首,诧异的看着顾夫人,却并不答话,却是冷漠的问道:“顾夫人有事?”
“呵,”顾夫人冷笑一声,也不急着接谢徵的话,只是为自己斟下一盅酒来,这才对谢徵说道:“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敬县主一杯。”
谢徵端端坐着,只将顾夫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才不紧不慢的握起面前的酒盅,微微抬起,却是一言不发,顾夫人则是弯下腰来,手中酒盅低过她些许,故作豪爽干脆的与她碰了杯,而后就直起身来,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
顾夫人喝了酒,捏着酒盅,醉意似乎更深了,她又冲谢徵哂笑一声,言道:“山阴县主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迷得了男人,留得住人心,可我却不同了,我……我……”至此,她已有些哽咽,似乎说不下去了,便只是对着谢徵露出凄楚的笑容。
妇道人家最喜欢这些谈资了,一众命妇贵女皆坐在那里指指点点,左左右右的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眼皮子浅的说顾夫人不知礼数,见惯风雨的揣测谢徵是否与顾郎君有私情。
众人皆在看笑话,唯独陆启微,见顾夫人失态,赶忙冲过来扶着,想要将她拉走,又慌里慌张的握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张嘴,谢徵倒是冷静,只是从容道:“顾夫人想是喝多了吧,净说些胡话。”
陆启微忙谢徵解释道:“嫂嫂一喝醉就胡言乱语,县主莫见怪。”
说话间,陆启微奋力想将顾夫人扶走,谁料顾夫人竟毫不费力的挣脱开她,还一把将她推开,而后就伸手指着谢徵,冲她放声大笑。
谢贵嫔总归是东道主,有人在她的宴席上闹事,她自然要管,可这一回,是谢徵出丑,她便也不急着出面,直到看够了戏,方才吩咐宫娥:“顾夫人喝醉了,有些失态,来人,速将顾夫人扶下去,请她出宫。”
身后的两个小宫女应了一声,这便走下去,一左一右搀扶着顾夫人离开,一场闹剧,这才结束。
原本宴席开始时,便已是下昼了,如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未多时就已见夕阳西下,眼见酒菜已尽,而这宴席又被顾夫人方才那么一闹,众人都被搅和得没了兴致,谢贵嫔就笑道:“今日这酒菜,诸位吃得都尽兴,可天色已晚,本宫也不好多留你们,这宴席,就散了吧。”
听闻此言,众人纷纷起身离席,一齐向谢贵嫔行礼,言道:“妾(臣女)告退。”
话音未落,适才那两个小宫女竟又将顾夫人扶回来了,二人都慌慌张张的,禀道:“娘娘,宝华门关了。”
“什么?”谢贵嫔愣了一下,显然是不大确信,那两个宫女紧接着又说:“宝华门关了,是被人从外头锁上的。”
底下的一众命妇贵女闻言,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谢贵嫔侧首与何女史对视了一眼,她而后又看向那两个宫女,说道:“这才几时,天都亮着,又没到宵禁的时辰,怎么……”
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那公车令朱汾的夫人王氏就不大客气的甩起脸色来了,阴阳怪气的说道:“贵嫔娘娘,咱们是应您的邀请,进宫赴宴的,可如今这宝华门锁上了,您这是不打算放咱们出宫啊。”
王氏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就跟着恐慌起来,唯独谢徵与陆启微,一个微微弯起唇角,似笑非笑,一个淡然的望向宝华门方向,眉头轻皱,若有所思。
谢贵嫔此时还算镇定,她笑道:“朱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宝华门上了锁,此事连本宫都不知情,又岂是本宫要强留你们。”
她说完,即刻就回头对何女史说道:“少言,你去查查,看是不是哪个不懂事的孩子,又稀里糊涂的锁错了门。”
何女史看着谢贵嫔,见她暗暗使过来的眼色,心中会意,忙就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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