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汶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自己穿着一身边疆棉袍,白衣白帽,与一众边疆人在火堆前跳舞。火堆旁坐着一个身着中原服饰的白衣少年,抚着古琴,与一旁弹奏马头琴的边疆少女相视而望,眼神里透露着绵绵情意。她定睛细观,一眼认出那边疆少女便是下午晃神时看见的那个喂血少女。她皱了皱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和众人继续跳着。不远处,一个粗狂的男子一把抱住少女,将少女强行抱起,向自己的帐子走去,白衣少年上前阻止,却被壮汉一脚踢倒。汶翎本能地操起身旁木叉,用木叉撑地,双腿狠狠地壮汉的头部踢去,壮汉没有防备,脑袋猛然一振,一个晃神放下了少女。
“扎尼!你做什么!”壮汉回过神来,汶翎踢过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大包,他摸了摸头部,怒气冲冲地看着汶翎。
“我还想问你,你在做什么!”汶翎与他四目相对,同样愤怒地看着着他。
壮汉有所缓和,揉了揉头上肿包,憨憨地说道,“我喜欢哈娜,我要和她成亲。”
“你刚刚是要和她成亲?你是要强迫她!”汶翎将木叉扎在地上,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看着壮汉。
“可她是个中原姑娘,祖宗说过,中原姑娘不需要礼节礼数,带她走,她就会走的。”壮汉说罢,伸手去抓少女,汶翎反手就是一掌,狠狠地打在壮汉的胸口,壮汉向后退了三步,一口浓血破口而出。
“扎尼!你在做什么!她是中原人!”壮汉擦去嘴角的鲜血,愤怒地眼珠都在喷火一般,恶狠狠地看着汶翎。
“啪!”一记耳光打在壮汉脸上,汶翎抓着壮汉的头发,凶巴巴地说道,“父亲是中原人就是中原人?你别忘了,她留着一半草原人的血!”
壮汉猛吼一声,伸手欲撕汶翎的衣服,汶翎松开壮汉,踩地一跃,飞身落在壮汉背后,猛然一脚,壮汉飞出几尺外,倒地的壮汉霎时昏了过去。
汶翎指着壮汉,大吼道:“你们给我听着!谁在做同样的事情,别怪我扎尼玛朵无情!”
汶翎身不由己地说着陌生的言语,做着陌生的事情,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自己不知所措,突然双脚一轻,身体突然重重地撞上了什么。
她定了定神,商云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师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汶翎目光扫向四周,才发现椅子倒地,自己也跟着摔在了下来。她摸了摸肩膀,慢慢起身,微笑地寒暄,“云儿昨晚睡得可好?”
商云扶起汶翎,坏笑着说,“师姐把床让给了我,我怎还会有睡不好的理由?”
汶翎摸了摸头,摇手道,“我头有些疼,今天你自己去林里练功吧!”
商云将汶翎扶起到床上,伸手替她把脉,舒了一口气后,关切道,“师姐,你没事呀!脉象平稳,不像会是摔到头的样子。”
汶翎摇了摇头,头上一阵阵地冒着冷汗,她抱着头,有些痛苦地回忆道,“我不太清楚,昨天以后我总是会看见一些陌生的人、陌生的事,似乎是自己见过的、经历过的。可我却完全没有记忆,梦中的自己,也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就像另一个人一样。”
商云擦去汶翎头上的汗珠,坐在她身边,安抚着她,“既然不是你,就不要去想了,为了一些陌生的事情伤脑筋,不值得。今天我不练功了,就这样陪着你。”商云揽过束汶翎,轻拍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镇定,话锋一转,戏谕道,“说实话,比起床榻,我比较喜欢倚着树睡。”
“其实我也是。”汶翎笑了笑,她看着商云的眼睛,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云儿,你今年多大?”
商云微微笑道,“虽然大伯大妈说我不是商家血脉,但他们说我爹抱我回来的时候,和爹爹说的出生的年月是一致。我爹生前说我是五月初五所生,我应该十六岁吧。”
汶翎看着商云,眼睛里闪过疑似诧异,微微地摇了摇头。常人看来可以称之为家丑的事情,她却三两句轻描淡写带过,如此风平浪静的心态,她还是头一回见。
商云看出汶翎细微的表情,冷不丁地把手放在汶翎的脑门上,汶翎一惊,她却把手收了回去,说道,“放心吧,师姐,你没有发烧。”
汶翎只觉眼前的人有着些许的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商云啊商云,你果然还小,是妹妹!”
商云斜着头,有些不解,皱眉微思,笑道,“嗯,对。我是你妹妹,是你师门的妹妹。”
汶翎微微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傻丫头被迫离家,现在却时常笑脸迎人,不知是看开了,还是天生如此。她将头枕在商云的腿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云儿,离开家,你是不是开心了许多?”
“自是当然,在这里,依山傍水,无牵无挂,没有任何烦恼,多自在啊!”商云理了理汶翎的头发,傻傻地笑着。现在的商云,和汶翎最初认识的那个青衣少年判若两人。
“没有烦恼吗?”汶翎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她的心里很乱,商云却十分自在逍遥,“傻丫头。”她不由地感叹道,她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商云。
“师姐,你既然不舒服,不如你把身体借我用下吧!”商云突然兴奋地说道。
“作甚?”汶翎有些诧异,但表面却没有太大的波动,她目视着前方,幽幽地吐吸着。
“虽说我也很喜欢练剑,但习剑之事来日方长。医术才是我的看家本领,难得你有吂脉欲通之向,就借你的身子让我观察几日,不过你放心,你若不想回忆想起来的事情,我不会迫你。”商云的言语冲进耳朵,汶翎一下子来了力气。她站起身子,三两步便跳离床榻,有些呆滞地看向前方。
“师姐?”商云试探性地唤着她。
汶翎的目光慢慢移向商云,目光散乱,似有百种滋味,道不出说不尽。她傻傻地看着商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商云看着这样的汶翎,似是懂了些什么,她静静地看着汶翎,不再说话,等待着汶翎再次开口。
汶翎转过身去,推开窗户,探出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灌入她的身体,她只觉身体放空,头脑里的思绪渐渐褪去,她张开双手,拥抱着微风,释然地呼吸着。
“师姐?”商云忍不住开口唤着她,汶翎把窗户完全打开,站在窗边伸手邀她过来。商云伸过手去,汶翎一把把她拉到窗前,示意她闭上眼睛。
商云试着闭上双眼,秋天的早晨,空气里泛着甜甜的味道,很是好闻,商云嘴角上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汶翎的声音似有似无,伴随着风,飘进商云的脑中,‘放平你的心,静静地,放平它。’
商云一把抓住汶翎双手,担心她突然消失一般地紧紧抓住。
汶翎没有说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松手。商云她睁开双眼,汶翎正和蔼地看着自己。她从小没有母亲,这些天汶翎给她的温暖,似乎是她一直渴望的,她想也没想一头栽在汶翎怀里,紧紧地环着她。
汶翎张了张嘴,轻声说道,“放平你的心,静静的,放平它。”
“有你在,我做得到。”商云把头埋在汶翎的腰间,缓缓地呼着气,娇腻地说道。
汶翎轻轻拍着商云的背,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我陪不了你多久,你是知道的。”
商云似乎想到了什么,推开汶翎,紧紧地盯着她,“师姐你要走?”
汶翎眼神飘忽,没有看她,“你知道,我早晚都要离开的。”
商云眼神里露出了怯意,恳求道,“如果你要回文槡,带我一起走。”
“我暂时还不会回文槡。”汶翎看了一眼窗外,屋子的东南方向,似有一道蓝色的流光指引着她。她指了指流光的方向,问道,“你知道,那个方向对应的是哪儿吗?”
商云顺着汶翎的手指方向看去,看见一片悬崖峭壁,她想了想,说道,“我们所在的山谷是被町北山山脉峭壁所包围,出崖以后,三百里外可见平地。那个方向,好像是胡王的领地。”
“胡…胡王?”汶翎木然地重复着,文槡出生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中原的格局。“胡王……”她皱了皱眉,再一次的重复着,“这个胡王是谁?”
“一个藩王,中原最有势力的藩王。”商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话一脱口,她便仔细地盯着汶翎,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胡王和汶翎的吂脉有着些许关系,她抚着汶翎的手,试探性地问道,“师姐,莫不是,你想起了什么?”
汶翎一惊,回过神来,微微摇头,笑道,“那倒没有,只是不知怎的,那个方位似乎有着什么,在指引我。”
汶翎在竹屋里坐了一会儿,商云一直在身边守着她,观察着她的动向。医者,留心细节,谨小慎微,这恐怕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汶翎的脸色渐渐地恢复了红润,眼睛也不似刚刚那番飘忽不定。她定了定神,站起身子,向门外走去。
商云连忙跟上,“师姐,去哪?”
汶翎停了下来,幽幽的问道,“云儿,你说,我现在有能力离开吗?”
商云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不知道。如果你的轻功都不足以离开,那我更不可能出得去了。”
“我去找师傅,他老人家可能会有办法。”说罢,汶翎推门而出,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商云想也没想,跟了出去。她尽可能快地踏叶而行,无奈脚上功夫悬殊太大,商云连汶翎的影子都看不到。偶尔扫神看见步履闪过,商云运功直逼,却难以跟上汶翎的脚步。好不容易到了废湖边,汶翎正单膝跪地,开口说着些什么,不远处的风轩子面上露出了些许不悦。
商云走近,跪在汶翎身边,没有说话。风轩子看了她一眼,挑眉说道,“怎么?你们都想离开?”
商云一惊,汶翎果然是为了这件事,看来这谷底,她是呆不下去了。她双手抱拳,说道,“师傅,师姐既已开口,一定是有她的想法和顾虑,还望师傅相助,成全师姐。”
“那你呢?”风轩子凛眉,紧紧盯着她。
“云儿暂时还不想离开。”商云毕恭毕敬地说道。
风轩子背过身去,严肃地说道,“你要想清楚,她若离开,你可又得一个人独自修行了。”
“师姐资质超群,云儿本就超不过,赶不及。这些天,我们本来就是分开修行,不存在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人的说法。”商云看了一眼汶翎,接着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师姐和您说了什么,但我知道她和我不同,她必须回去,还请师傅理解。”
“崖壁陡峭,壁高万丈有余,以她的轻功,两天两夜日夜兼程,便能上崖。”风轩子话锋一转,看向汶翎,“汶翎小丫,有些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你何必还要执念追寻?”
汶翎低着头,低沉地说道,“有些事情,我想我必须弄清,不然我会一直心躁不安,反复难以平静。”
师姐难道不是要回文槡吗?商云有些不解,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风轩子气指划开了她的手指,滴了一滴在刚从腰间拿出的两枚玉佩上,随后划开汶翎的手指,让汶翎的血和商云的混合。不一会儿,两滴血便融在了一起,被玉佩吸收了进去。
风轩子把两枚玉佩分别递给了商云和汶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是你们选择,我只能做这么多。”
汶翎看着手中的玉佩,抬头应道,“师傅,这是?”
“碧鸢、珲韵,絃云宗曾经的镇山法宝。”风轩子拍了拍手,挑眉说道,“我刚刚给它施了灵,现在它们是你们的了。”
商云接过玉佩,玉佩刚放到手上,身体为之一振,似有一股强力冲进她的身体。她只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躁动,四肢似乎有些膨胀,她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抬掌拍向湖面。风汇起,云俱散,巨震让湖面波动着。商云只觉身体一点点地放空,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收回手掌,压制真气于丹田汇聚。汶翎似乎能够感受商云体内巨大灵力而带来的改变一般,平平地呼着气,调息着。
“碧鸢和珲韵,是两块有灵性的玉佩,注血认主,不然则是两块儿废石。我刚刚给它们施了灵,现在它们之间产生了共鸣,你们可以通过手中玉佩,轻易得知对方的状况以及处境。”风轩子看着眼前的人,接着说道,“我现在教给你们驭佩之咒,你们学会了咒语,以自己为圆心画圆,并捧佩施咒,便可轻易到达你们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切记,是去过的地方,如果是陌生的地方,便会大量消耗灵力与真气,严重的话,便会佩毁人亡,切勿胡乱使用。”
“师傅,何意?”汶翎捧着玉佩,不解地看着风轩子。
“你要离谷,为师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这是为师给你的践行礼物,收好,使用得当,他日可以在你最危急的时候,救你于水火。”风轩子慈祥地看着她。这是这些天来,汶翎第一次从他那里感受到些许温暖。她第一次感觉师徒的温馨,她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有了它,你就不用攀壁爬岩了。”风轩子微微笑道,挥手示意她们离去。商云扶起不愿起身的汶翎,向竹屋走去。
在回去的路上,商云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姐你要回去,你确定吗?你似乎除了轻功,并没有学习任何防身之术,就这样回去,可以吗?”
“没事的,如果我有事,我想你应该会知道的。”汶翎攥紧玉佩,说道。
“我跟你一起回去!”商云抓着汶翎的手,观察她的反应。
汶翎指了指下午所指的方向,满怀心事地说道,“回文槡之前,我要先去下那边。”
商云皱了皱眉,难道,师姐执意要走,真的和吂脉有关?
汶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轻轻拍着商云的手,笑道,“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商云看着她,微笑地点了点头,便向竹屋走去。那一晚,她们将就在木床上挤着睡下,汶翎其实并没有睡着,在她确定商云熟睡以后,起身离开了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