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李斯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略显局促的少年,从皇城诺萨派兵剿灭自己哥哥杰·李斯特营造的异教徒兵团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可能仅有十二岁,正是在他的帮助下,自己的女儿才能安全到达诺萨搬来救兵,可惜,李斯特家族在波恩的势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该死的摩拉莫尔家族,利用皇城里的关系网,明面上以教会为首主动支持剿灭邪教,暗地里趁机侵吞了边境上几座有争议的矿藏,还利用年幼的爱丽丝,聚集起支持李斯特家族的骑士团力量,让骑士团与杰·李斯特的势力来了个河蚌相争。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自己还在,李斯特家族还在,就有机会,只要活着,就还有逆转的机会。艾·李斯特轻轻揣摩着袖口的族徽,默默的在脑海里,把那个已经逃匿到不知何处的哥哥一遍又一遍的诅咒着。
随后,艾·李斯特领主摇了摇头,左边被自己哥哥弄瞎的眼睛又传来阵阵刺痛。这些痛苦与仇恨有的时间去想,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处理面前这个男孩。
纳兹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他觉得可能是昨晚睡觉的时候盖的杯子太薄了,那种非常昂贵的丝绒棉被,自己从来没见过,太轻柔太舒服了,可是却总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没有以往家里那床厚重的破棉被来得实在。
接着,他又悄悄抬眼瞥了一眼面前的艾·李斯特领主——爱丽丝的父亲。当他发现后者也正在打量他时,纳兹赶紧低下了头,他还从未见识过如此威严的男性,这个人给了他一种父辈该有的压迫感。
艾·李斯特叹了口气,脑子里想起了女儿含泪诉说的那半年经历的苦难:追杀、潜逃、一度伪装成乞丐混进皇城。要不是舅舅还念及旧情,接纳了爱丽丝并帮忙策划了反击,后果可不堪设想。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隔应,那个愚忠的姐夫居然没暗中帮帮忙,全程公事公办,这愚蠢的卫道士。
再次叹了口气,艾·李斯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保持威严却不失冷漠,
“纳兹对吧……纳兹·菲尔德林。”
纳兹老老实实的点点头,顺便稍微挪动了一下坐得发疼的屁股。
“你的父亲……是个非常好的人,”艾·李斯特笑了笑,但脸上那些盘桓着的疤痕让这笑容看起来像哭一样:“那时候你的家族还不是那么糟糕,而且力量不小……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吧?”
纳兹摇摇头,这话听起来很高深,他不知道面前这位领主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我指的是你的父母,他们当初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是拥有非常强大力量的人……”艾·李斯特斟酌着字句:“因此,那时候你的家族虽然不是大贵族,却没人敢小瞧,而且看起来,还非常有潜力。”
“所以……”艾·李斯特起身走到纳兹面前,古旧的书房里摇曳的烛火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那时候我们家族和你们家族走的很近……我和你的父母走的很近。”
纳兹低头盯着地上闪动的黑影,轻轻点了点头。
艾·李斯特叹了口气,带着惋惜的口吻说道:“可惜……现在你的家族已经没有了。”
纳兹身体微微颤抖了下,一些不好的回忆掠过他的脑海,至少现在,那些经历还不能让他释怀。
“你是个不错的孩子……像你的父亲,勇敢而又善良,”艾·李斯特蹲下身,纳兹可以看见他那身黑色的闪着金丝线的衣服下摆,可是纳兹还是不想和他对视。“不过……你要知道,你的身份……现在很敏感,你明白吗?”
纳兹抬起头,疑惑的看着爱丽丝的父亲,面前这个男人的眼里透露出许多他看不懂的果敢睿智……还有冷酷。
“这么说吧,“艾·李斯特盯着纳兹的绿瞳,一字一句说道:”你正受到教会的通缉,而我这里,随时随地会有教会的红衣主教光临……我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我需要把你送到别处去,你能理解吗?”
纳兹一下子明白了,面前这个中年男人,不仅仅是爱丽丝的父亲,更是一个领主,一个和他小时候在蒙托村外远眺路过的贵族仪仗时所见的那种领主一样:他们为权力和领土而活,像狼王那样。他们决不允许隐患产生在内部,而现在,自己就是一个隐患。
“我明白了,先生。”纳兹忽然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他敢于直视这位长辈的双眼,然后问道:“您打算把我送到哪儿?”
艾·李斯特稍稍有些诧异,他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此时这个孩子和之前那个端坐在那里的恭顺男孩截然相反。“纳兹,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个人非常感谢你对爱丽丝的帮助,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是我们李斯特家族的大恩人,你的祖父当年也施予我的先祖恩惠,不过,这些都过去了。”
艾·李斯特重新坐到书桌后,轻声说道:“现在,我必须要重振自己的家族,而我必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如果你觉得有委屈,那么就把愤怒发泄到我个人头上……我会送你回到蒙托村,那里虽然不是我的地界,却有我的关系网。你可以安心在那里过完余生。”
余生?这个词在纳兹的心里激起一阵涟漪。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自己又能回到蒙托村,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回到以前那种安逸的生活里?
可是,真的如此吗?等在那里的,真的是以往的生活吗?没有了小耳朵、没有了格林、没有了祖父,蒙托村还是自己夜夜思念的地方吗?
“以你的情况,你必须清楚,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可以说是卑微的生活,”艾·李斯特没有丝毫愧疚之感,或许在他的心里,家族早已凌驾于一切之上了,“但即使卑微,却安逸平和不是吗?”
纳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鄙视,虽然他还不是特别理解荣誉与尊严,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所说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先生……我会好好考虑的……”
“不,不……孩子,你没明白,”艾·李斯特用指尖轻轻点击着书桌,“你不能考虑,也无法考虑,你‘必须’这么做,明白吗?否则你会威胁到我的家族,亦或者独自暴露在教会的眼皮子底下。孩子……我希望你别误会,这看起来像个施舍,实际上已经是我针对你的情况,做出的最好的打算了。”
纳兹再次低下头,眼前自己所面对的似乎确实是这样的情况,但自己真的要在那个失去了一切的蒙托村度过余生吗?
“你没有力量,不能成为战士,没有圣光之力,无法成为骑士,甚至连哪怕一丁点儿的魔力波动都没有。而且你没有头脑……别那样看着我孩子,我只是在给你陈诉事实,很少有人能看到脱下伪装的贵族……所以,我实在无法把你安排在我的城堡里,这里遍布阴谋和杀机,甚至于我让你去做个厨房的苦工,过不了几天城堡内教会的眼线就能把你挖出来。”
“爱丽丝和我……爱丽丝小姐和我经历过很多,我希望能留在这里……”纳兹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那根筋搭错了,竟然说出这种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无比的羞耻。
艾·李斯特摇摇头,用略带冰冷的口气说道:“纳兹,你要明白,你一无所有,甚至连未来都没有。你不应该说这话,也不能说这话,甚至想都不能想。”
纳兹觉得更加羞愧了,脸上火辣辣的,此刻他真想钻到书桌底下去。
“爱丽丝是个高贵的花朵,让她受到如此多的苦难是我的过错,所以之后,她将回归一个正常贵族小姐该有的生活,而你,你将不可能再与她有任何交集。”
纳兹突然觉得有一丝气愤和不甘,这种气愤和不甘从几个月前进入皇城的那一刻就开始慢慢充斥他的脑海,因为从那时候开始,准确的说,从爱丽丝找到她的姑姑开始,爱丽丝就变了,或者说,他和爱丽丝之前经历苦难建立起来的那种微妙的联系,在她和姑姑见面的一瞬间就被扯断了。他无助的看着爱丽丝开始远离他,爱丽丝的精力开始围绕在家族和自己的亲人身上。她开始越来越少的和自己说话,甚至有时候纳兹能感觉到,自己藏匿在爱丽丝的姑姑家时,爱丽丝和她的姑姑都以一种对待客人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让纳兹很不好受。
“她的未来承载着家族的复兴,而你……纳兹,好好度过你的余生吧。”艾·李斯特感觉很疲劳,这种有些忘恩负义的感情让自己心里十分愧疚,但他努力压制下了这种感情,从哥哥背叛自己开始,以往那个感情用事的艾·李斯特就死了。现在的他,只为家族而活。
“那我什么时候离开?”纳兹感觉心灰意冷。
“明天就动身。”艾·李斯特松了口气,如果这孩子再纠缠下去,恐怕自己的耐心要消磨殆尽了。
“走之前,我能和爱丽丝聊聊吗?”
“抱歉,我的孩子……”仿佛早知道纳兹会这么要求,艾·李斯特露出十分难过的表情:“爱丽丝不想见你,这点上我绝对没有欺骗你,她可能觉得我们如此对待自己的恩人,非常愧疚……她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见你了……”
纳兹心里忽然感觉到疼痛,一种绞痛的感觉,让他四肢无力:“她也同意这么安排?”
艾·李斯特点点头,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少年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说……忘了她,忘了那段痛苦的日子。”
难道对于她来说,那段日子只有痛苦?纳兹此刻终究觉得太过委屈了,忘恩负义也好,打发掉他这个隐患也好,终究不过是领主与他的利益团体作祟。而爱丽丝,对于纳兹来讲,唯独爱丽丝这么做,深深的伤害了他的心。
“原来她只觉得痛苦……”纳兹强忍着浸满眼眶的泪水,“可对于我呢……失去了祖父失去了家,现在又失去仅有的友谊的我……我会不会觉得痛苦呢?”
不等艾·李斯特说些什么,纳兹便推开书房的门跑了出去,只留下艾·李斯特轻轻的一声叹息。
“女儿啊女儿,这孩子的心可是真的被我俩伤了个透啊。”
第二天一早,马厩的管事便慌慌张张的禀报——那个叫纳兹的孩子可能在昨夜偷了匹马,独自跑了。
爱丽丝看着父亲递过来的纸条,那略带污渍的草纸上,工整的写着行小字:感谢李斯特大人的帮助,再见。
爱丽丝红肿着眼,问道:“父亲……我是不是做错了。”
艾·李斯特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金发,轻声说道:“不……这不是你的错。既然纳兹决定了自己的路,那我们就只有在心里祝福他了。等他长大后,就会明白现在我们的处境和所作作为了。”
“可是我心里还是难受……”
“孩子……坚强点,友谊有时候是把双刃剑,要拿得起放得下,”艾·李斯特宠溺的捏了捏爱丽丝的脸颊,“等这风头过了,我再找机会,消除你的诅咒。”
爱丽丝点点头,回归亲人怀抱的温暖感觉抵消了些许惆怅,可是在心底,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已经永远欠了纳兹什么……自己和纳兹之间的关系,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