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西、城东先后两场大火,将天下第一楼和青城寨都烧的干干净净,也烧了汴京城昔年的富贵奢华,只剩下满目疮痍和萧索。似乎,也烧化了这残冬暮雪。
一夜之间,陡然暖和起来,冬去春来。
去岁阻拦援军入京的大雪,很快就融化的干干净净,又一晃,已经到了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了。
“你要是死了,你那窝囊的爹和兄弟,以及你们大宋那些官员都只有高兴的份,两个朝廷还有的闹,一山不容二虎呢,所以朕不会杀了你,让你活着,你活着这大宋才热闹,你放心,朕带着你,你也就是受点罪。”
唐括用力泄愤一般的咬了一口手中的烧鸡,一边又不满的踹了躺在地上瑟缩不已的赵炽一脚,给他面上洒了一点水,免得他饿死或是渴死了。
赵炽被他一脚重重的踹下来,一动不动,却因为面上的水星子而睁开了眼睛,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像是乞儿一样,将沾了潮气的手指放进嘴里啜了啜。
再怎么身骄肉贵,尊贵的不可一世,在死亡面前,在无法反抗的武力面前,都只有屈从的份。
见他这怂样,唐括冷笑了一声,伸出脚尖顶起赵炽的下颚,见他死狗一样,不悲不喜,一动不动,继续嘲讽道:
“朕猜,之所以朕能够将你从汴京带出来,多半是汴京城的百官和士兵都是巴不得你早点死了吧,你死了免得朝中有二主,不好站队,赵炽,你这个皇帝当的还真是窝囊无用,护不住妻小百姓,又拉拢不来人心,废物一个。”
看了看赵炽胳膊上插着的半根箭矢,唐括毫不留情的一脚踩上去。
“你说他们怎么不射死你呢?现在朕留着你是个累赘,杀了你,你说不定还有些许用处,真是鸡肋一般。”
肩膀吃痛,赵炽闷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这几日下来他实在摸清楚了唐括的脾气,他越是哀求讨饶,这人就越发的得寸进尺,若是不理会他,他像是疯狗一样狂吠几句发泄发泄,也就自己消停下来了。
果然也正是如此,唐括也觉得无趣,只将满腔的不满又发泄在足下被他踩踏的人身上,一边望着远处密密丛丛的树林,一边啃着手中的鸡肉。
赵炽忍着疼痛,垂着眼皮,敛去了眸底的情绪,并不说话反驳,不过,唐括说的这些话,他几日来也颠来倒去的想过,比唐括这个野人想的更多、更深。
越是想的深刻,心中就越是愤恨,即便是心里像是万虫啃噬一样,他面上依旧只痴了、傻了一般,不知疼痛,不知羞耻。
那天唐括带一小队的精锐潜入宫廷之中,于数千禁军的保护之中,将身为皇帝的他给俘虏了。有了赵炽这个人质,唐括且退且走,虽然折了几个兵将,还是顺利的出了宫门,退到城门口,挟持赵炽又顺利的出城去了。
之后,就是宋兵穷追不舍的追赶他们,半天以前,唐括仅剩下的几个臂膀为了掩护唐括离开,往另一条岔路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唐括带着赵炽在这山林里躲了一阵,先前还有声响,现在安安静静的,追兵退回去了。
赵炽甚至怀疑宋兵的追赶,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来杀他的。这个想法让他浑身颤抖不已,如坠冰窟,若说先前他还有几分怀疑,现在却是十分确定了。
刚才那些人追上他们,赵炽跟那独眼弓箭手对视了个正着,清楚的见到那人一只眼睛中的嘲弄和鄙夷。
他虽然是被唐括当成是挡箭牌中了一箭,他却觉得那弓箭手,分明可以避开的,那人却没有,根本不管他是不是皇帝,不在乎他的身份,就是要让他死。要不是唐括这个最大的仇敌突然拉了他一把,他已经被射死了。
赵炽身为皇帝,昔日也是一条血腥厮杀才走上了最尊贵的位置,并非是没有脑子的蠢货。他被俘虏开始,就开始想办法甩脱唐括的钳制,甚至让属下的人不要顾及他的安慰,无所不用其极。
可惜,宫门内的禁军,口称“不敢冒险让皇上重伤。”数千人,犹犹豫豫中,竟然让唐括十数人逃了。
在汴京城中的时候,路上都是大宋的士兵和百姓,赵炽心中是不惊慌的,按说唐括就是插着翅膀都逃不掉,他以为自己顶多就是受些皮肉之苦,哪知道,那些大宋守城的将士,“迫于皇上的安危”打开了城门,甚至弓箭手们,也被杨澈劝退了,“以免误伤了皇上”,让唐括畅通无阻。
城门口那杨澈面容恭敬又诚挚,虽然因为和杨家的嫌隙,让赵炽并不信任杨澈,可现场还有赵炽颇为倚重的青年才俊方时,有他的心腹武得志,那知道此二人一个无视他的暗示,忧心忡忡的回望他,一个只垂头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再后来换了水路,水军提督杜晖被要求准备了一条船,让唐括他们离开。汴河上的船只都被女真人抢占了,不过昨天大战了一场,大多数船只都被炸毁了,很好的理由拒绝,可那水师副统领居然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从浚县弄来一条,这些猪一样的下属差点将赵炽气得半死。
期间赵炽趁着唐括不备,暗中与水师提督杜晖通信,杜晖曾是赵炽的伴读,两人极熟,幼时还有自己的暗号,赵炽给杜晖暗中比划的他们自己的密语,让杜晖在船上做手脚。
赵炽是会凫水的,虽然技术并不十分好,但是若船上乱了,沉了,他才更有逃脱的机会,那会他坚信会有人在水面和路上双重布防,他也不会有事。
亲眼见到杜晖了然的点头了,分明就是看懂了他的暗示,哪知道船上很平静,顺水而下,又借风势,跑的飞快,直到因为船体过大,水道突然变小,水力不能支撑,才不得已弃船而走,这船都妥妥的没有出事。
……
赵炽正心中悲凉,突然面上一重,基本上就只剩下骨架的烧鸡落在他脸上了,饥寒交迫,他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捡了那鸡骨架,不顾身份脸面的啃了起来。
唐括则双腿盘着坐在一边欣赏着大宋的皇帝的丑态,看了一阵,又盯着面前的火光发呆。
天下江山,他唐括本来已经是唾手可得,只差最后一脚迈出去,却一脚踩崩了,还流落到现在的地步,他带来六万儿郎,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带了个废物往燕京逃去。
本以为到了燕京,一切都好起来了,他还能重整旗鼓,哪知道,还没有到燕京,就听说了女真西路军已经被剿灭了,辽东之地现在也已经换了天,现在多族林立,且再也没有他唐括的容身之地,他仅剩下的族人又逃回西伯利亚那苦寒之地去了。
唐括费尽心机跑出来,本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再回去了,能够带着族人吃香的喝辣的,可这才多久,又灰溜溜的回去?唐括不甘心!曾经享受过最辉煌的胜利品,他如何还咽的下失败的苦酒!
他昔日也是起于微末,现在的境况虽然算得上一败涂地,但是他经营多年,还掌握着福寿膏的秘密,以福寿膏控制了一些权贵,这些都是资源,未尝不能东山再起。
何况他也搅得这大宋不宁,伤了元气,两淮之地因为黄河改道死亡二十余万百姓,黄河泛滥之灾也将由此而起,乱了的世道,就是机会。
更何况……
唐括默默的盘算着,忽然阴晴不定的看着赵炽:“废物,你可还有亲信之人?”
赵炽不予理会,继续啃着鸡骨头,唐括站起来,大步朝他走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当过皇帝,当过太子,不可能没有一点势力,要是你还有帮手,这江山朕能够帮你争一争。”
转眼唐括便已经到了赵炽跟前,他居高临下的道:“你有人脉,朕有头脑,你与朕联手,胜算更大。”
赵炽手上一顿,缓缓的抬起头来。
唐括哼笑了一声:“至于如何再分这江山,待先解决了眼前的仇人再说,你看如何?你最恨的可不应该是朕。”
大宋皇上被掳走,汴京城也乱了一阵,索性太上皇在江南站稳了脚跟,已昭告天下,迁都临安府,忍着“亲子被女真人掳走的心痛”,亲自主政。
不过才月余,已经派了钦差至汴京协助迁都事宜。
又勒令在汴京城中的官员,退回当初收缴的物资马匹,但凡大件,都是有记录的,可以去官府登记寻领回来,可小件物资是寻不回来了,因此每家每户按照人头数,可以去领一份米粮和钱财回来,虽然不能弥补,但也聊胜于无。
同时,吩咐汴京官员将汴京征集的供给女真人的财富,都送去两淮之地赈灾和安抚,待处理完这些事,再回临安报到,各司其职。
最重要的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太上皇虽然是君,但是已经昭告天下退位,君无戏言,皇上又不知生死,朝中已经有了另立新君的声音。
老赵家不只赵炽一个儿子,除去死了的,被贬的被机会的,也还剩下几个,昔日那些无能平庸之辈,不能入赵炽眼的,现在也开始蹦跶起来了,还和被贬斥的赵煜一样,蹦跶的很欢畅,都当他赵炽已经死了。
赵炽虽然远离临安府,可这些也是清楚的。
不管如何面如止水,也不能掩盖他心中翻腾的滔天恨意。
……
应天府,又称为“南京”。
距离汴京城有一百五十公里,紧赶慢赶一日就能到达,消息的送达十分便利。
“……杨家军也已经退回播州了,北地那边已经都安顿好了,种子已经都送过去了。东北暂无异动,辽人也在修生养息,淮南泛滥成灾,百姓流离失所,死亡人数超过二十万。”
“汴京城虽然不再是都城,但也是驻军重地,朝廷派了十万驻军驻守,已经到了兴元府,若是退回北地,现在就要动身了。”
“现在不管南北都有乱象,去年我们折损大半,虽然元气大伤,不能贸然开战,可王爷本就是皇家血脉,也不需要像女真人杀入大宋、攻城略地,照我看,趁着东北众部还没有能力轻举妄动,杀进江南,让太上皇名正言顺的……”
屋内的人争论不休,没有定论。
赵蛮不时看看说话的人,只沉吟不语,胡子拉碴的面容上,满是沉寂,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突然,门上想起两声“咣、咣”的敲击声。
赵蛮低下头看过去,就见小刀卖力的爬过了门槛,几乎是翻滚着进了屋子,还拖着他的小木刀,炮弹似的冲在赵蛮面前,小爪子抓住了他的裤管。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一大一小,两张肖似的面孔,一上一下面对面,小家伙仰着头哼唧了一声,才略带不满的道:“娘叫你。”
昨天娘叫了他赵小刀,今天就叫了赵蛮,哼,这个高大的野人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明目张胆的占据他娘,晚上还脏兮兮的抱着娘不放。
小刀年幼还不记事,早就不记得赵蛮先前折磨自己的事情了,不然还得更生气,可他年纪小,谁管他生不生气呢。
赵蛮霍的站起来,面上像是发了光,刚迈出一步,感觉到小腿上的重量,一弯腰,大手捞起小刀,夹在腋下就往外走出去了,屋内的讨论只能终止,众人面面相觑,安静了片刻又开始讨论起利弊来了。
被赵蛮的一条铁臂夹着,赵小刀要被熏死了,可挣扎扭动,圆滚滚的身体也动弹不得,只有胳膊能够活动,拿着小木刀往赵蛮背上砍,可赵蛮铜墙铁壁似的,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嗷嗷的叫了几声,也没有引起他爹的重视。
赵蛮推开一间房门,率先就往房间里面的大床上看过去,见余淼淼依旧双目紧闭,没有动弹,他面上又是一黯。
蓝老爷子正往余淼淼身上扎针,见他进来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只鼻子抽了抽,嫌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