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知府已经处理完了商家事情的后续,破碎的尸体被清扫干净,受伤的人被送去了医馆救治,完了又要抬回家养伤,好一通忙活。
万氏青天白日地一路走回来,见到人的不算多,但也不少,再加上有官府插手,衙差在商家进进出出,这事情就逐渐被传播了开来。
商九娘本就是商家的当事人,商柳轩受伤无力处理这些事务,她便又站了出来。传言四起,但商九娘一向名声良好,除了个别心思阴毒狡诈之人以己度人,对张清妍的怀疑啧啧称道,其他人多半是不信的,另有一小半是将信将疑的。正如张清妍所说,商九娘值得怀疑,但要说证据,却是任谁都拿不出一个来。
商家人是其中的例外。商家这回死伤惨重,幸存者和女眷们自然是要来找商九娘兴师问罪的,他们可不管证据不证据的,没有证据指证商九娘,商柳轩却是亲口承认养尸的,这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怨他。还有那个喝酒喝死了的,商晨荣一直义正言辞地表示这和商家酒铺无关——即使有关也不能承认——双方迟迟没有达成一个共识,商家此时出了大事,他的亲眷家属更是心头惶恐,生怕商家因此一蹶不振,没钱赔付,闹得更厉害了。
商九娘身心疲惫,终于打发了众人,这才回了内院,去看望商柳轩。
商柳轩躺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床顶,明显是在想着心事。
商九娘温和地劝道:“你受了伤,就好好休息,不要多废心神了。”
商柳轩眼珠子没动,声音轻飘飘地问道:“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
商九娘沉默以对。
“母亲,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商柳轩看向了商九娘,眼睛都不眨一下。
“连你都怀疑我?”商九娘气愤地质问道,“我是你亲娘,生你养你,你就因为外人几句话怀疑我?”
商柳轩没有说话,还是两眼发直,好似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商九娘拂袖而去。
过了半晌,周岩端着药进来,伺候商柳轩喝药时,商柳轩问他:“母亲是不是做过了什么?”
周岩手一抖,汤药洒了几点在被褥上。
商柳轩目光黑沉地盯着周岩。
周岩嗫嚅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少爷,您快些吃药吧。”
商柳轩的脸色立时就变了,颓然问道:“她到底做了什么?”
周岩垂眸,叹了一声气,道:“少爷,老太太总归是想着这个家好,想着你好。”这话已是默认了商柳轩的问题。
“呵呵!她想着我好,所以要了我娘子、她媳妇的性命,要了我们家那些亲戚的性命?”商柳轩愤怒地质问道。
周岩默不作声,只是又说道:“少爷,快些喝了药吧。”
商柳轩一把推开他,瓷碗落地,“啪”的一声摔碎,黑乎乎的药汁全泼在地上。周岩苦着脸又劝了两句,商柳轩一个翻身,直拿后脑勺冲着他,他只好找了下人来收拾,默默离开。
等周岩这一走,商柳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高声喊了人进来,询问道:“晨荣如何了?”
那下人楞楞回答:“一直没有见到呢。”
没有见到,那就该是死了。万氏杀人的手法血腥诡异,死在她手上的,一半都成了肉泥,分不清谁是谁。商家人那会儿屁滚尿流,哪还有功夫去分辨到底是谁被杀、谁逃走?
商柳轩叹息一声,既是叹息商晨荣之死,也是叹息那护身符又是一桩死无对证的事情。他挥挥手,懒洋洋地让那个下人退去,等人走到了门口,又喊道:“给我拿一壶酒来。”
那人迟疑起来,“少爷,您有伤在身,怎么可以……”
“让你给我拿来,你就去拿!”商晨荣气骂道。
那人缩了缩脖子,眼珠子一转,连忙要跑出去。
商晨荣又冷着脸叫道:“你要是敢让老太太知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人脚步一顿,变得拖拉起来,但总归是出了屋子跑去拿酒了。
商晨荣苦笑一声。他原本没有在意,现在被张清妍一点拨,这才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整个商家都是在商九娘掌控之下的,她若愿意,可以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这个宅邸内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是商九娘不知道的呢?没有,没有一件是她不知道的。
万氏那一胎来得蹊跷,不管是万氏自己求医问药或求神拜佛,还是桑落对万氏下了毒手,都不可能瞒过商九娘。但反过来说,若是商九娘有这意思,万氏则不可能有所察觉。至于桑落,他相信她从武力上能制服商九娘,但其他的方面,那个女人差商九娘太多了。
商九娘能以一个女儿身坐上商家当家人的位置,经营商家酒铺,总不见得是靠“以德服人”四个字让其他商家人拱手奉上酒铺。商九娘从来不是没有心机手段的人,只是在过去,商柳轩是商九娘的亲儿子,和商九娘没有任何冲突,立场完全一致,商九娘所作所为,他只有在旁叫好的份,看到那些丢人的叔伯弟兄被商九娘打发,只会觉得高兴。现在,他和自己的亲生母亲产生了分歧,他也见识到了自己母亲真正的手段。
商柳轩想到此,心中只觉得凄凉。
毕竟是嫡亲的母子,知道了结果,再去推断商九娘的想法,这就轻而易举了。无外乎是万氏的身体有问题,受孕不易,商九娘就对万氏用了猛药,这一药下去,万氏怀了孕,但却过不了分娩那一关。后来的事情却是由于他和桑落横插一脚,万氏被养尸,桑落则是拿住了人参这一把柄进行要挟,商九娘顺势一石三鸟,利用万氏除了桑落、除了商家那群狗皮膏药,同时也借自己的手,除去尸变的万氏。
商柳轩越想越是心凉,无所适从。
下人这会儿拿着酒回来,将酒送上后,连忙就退了出去,生怕又被商晨荣喊去做什么事情。
商柳轩见状,更是觉得痛苦。
这就是他的家,他这个最名正言顺的商少爷已是成家立业,该顶立门户了,在这个家中却始终都比不上商九娘。这也就罢了,母子二人,也不用争那些自尊心,让他痛苦的是万氏的死。他和万氏情投意合,万氏温良贤淑,对商九娘孝顺恭敬,他怎么都想不通商九娘为什么要这么偏激。万氏不易受孕,那么就找名医、买好药伺候着,实在不行,像商九娘那样过继一个孩子不就好了?商家那么多人,他有那么多兄弟,挑个年龄小的,从小教养,还怕养出来一个商家的浑人吗?商晨荣也是商九娘过继来的,虽然为人欺软怕硬,懦弱了一些,但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大缺点了。要不是有他在,商晨荣也完全可以支撑门户,管理酒铺,而多了他,商晨荣只在酒铺里领个闲差,同样没有二话,不曾和他生出过嫌隙。
商柳轩往嘴里倒了口酒,烈酒入喉,滑入腹中,灼烧的感觉泛了上来。他不禁又喝了一大口。借酒消愁,只能愁上加愁,但喝醉了,没有了意识,这样的痛苦就会减少许多。一坛子酒很快就下肚,一滴不剩,商柳轩的手逐渐松脱无力,酒坛“哐当”落地,这高度倒是不至于摔碎。酒坛子滚了几下,停在了屋子正中。
许久之后,一人推门而入,一脚踢开了酒坛,靠近床边推了商柳轩两下,商柳轩没有反应。他伸指一探商柳轩的鼻息,缓缓收回手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