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妍的话犹如在丑人心中落下惊雷。他回忆起那一日,被孩子追赶,被村妇辱骂,他回到了茅草屋,然后……
丑人置身在一片火海之中。
“啊!”谭念瑧一声惊呼,连忙叫道:“快救火!不,不对,你快出来!”她想要上前拉丑人。
张清妍扣住了谭念瑧的手臂,“这是他的回忆而已。”
谭念瑧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张清妍。张清妍的脸上无悲无喜,褐色的眼珠子里没有映出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再转头,看到了黄南。黄南原本站在茅草屋边上,突然起火,他吓了一大跳,却是敏捷地跳了起来,没了刚才要死不死的模样,逃出火焰之后,才松了口气,吃惊地看向这突如其来的大火。黄南的眼睛很亮,被火光照亮,也反射着火光。在他一旁的陈海同样一惊,却是耳听八方,等张清妍这句话说完,他就松懈下紧绷的神经。他的眼中也有火苗的影子,却是不及黄南那双闪闪放光的双眸。谭念瑧又扭头看向姚容希。姚容希那双黑眸中什么都没有,和张清妍的褐瞳一模一样。
谭念瑧明白了什么,不再往前冲,张清妍也是顺势拉住了她的手。
丑人僵硬地回转过身体,看到自己的栖身之所被付之一炬,没有任何反应。
火焰没有持续很久,烧了一半就诡异地灭了。
丑人抬头,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脸颊上。
“下雨了?”陈海惊讶地伸手。
倾盆大雨瞬间落下。
谭念瑧哆嗦了一下,再抬眼,看到了被淋湿的陈海和黄南,以及在雨帘中没有一丝异样的张清妍和姚容希。
丑男也被淋湿了,他呆在雨中,许久之后,雨帘密集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好像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雨水淅淅沥沥,但轰隆隆的磅礴之声还在身边环绕。
他们所有人置身于一棵大树之下,遮天的树冠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水。
谭念瑧仰头看向那棵不可思议的巨树。这棵树她在村庄里见过,在村庄外也眺望过。只一眨眼,他们就从村外到了村内,到了这棵大树下。
刺目的紫光让谭念瑧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她看到面前的丑人已经倒地,浑身焦黑。
“这是……怎么回事?”谭念瑧呐呐问道。
“原来是死前回忆。”张清妍叹道,“突然被雷劈死,没回过神,只当自己还活着,然后篡改了那天的记忆。”
所以,在丑人这个意念世界中重复的这一天没有火灾、没有大雨、没有闪电。
那个被雷劈中的身体动弹了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谭念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到焦黑皮肤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她退缩的举动顿住了。那是丑人。他的眼睛很正常,甚至可以说是漂亮,正常的是眼睛的形状,漂亮则是因为他的眼睛很干净。谭念瑧第一次看到这么干净的眼睛,就在那时,第二次接踵而至,那是张清妍的眼睛。所以,她觉得丑人是个好人,所以,她对张清妍突然发难难以接受。现在她已经想明白了张清妍的用意,却是为丑人觉得难过。
“我已经死了。”丑人叹息道,盯着自己焦黑血红的双手。
“你想起来了?”张清妍说,“想起来了,我们该接着谈谈了。”
丑人抬头看向张清妍,“我杀了很多人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应该不是很多,有结界困住了你的这个意念世界,误入其中的比较少。”张清妍沉吟着说道,“你应该不是修士吧?”
“修士?”丑人疑惑。
“修佛或是修道,参悟天道秩序,抑或是学习过一些阴阳法术。”
丑人摇头,又迟疑地说道:“我没学过,但是听一个道士说过一些。”
“道士?”张清妍挑眉,“占了你家的那个道士?”
丑人尴尬说道:“他只是借居……”见张清妍不置可否,他只好说道,“他说过,我们村子有一股死气,积存久了,怕有大患,重则要人性命,轻则阻碍运势。”
“然后呢?”
丑人默了一瞬,“要破这鬼气,得在村子的某个风水眼施法。”
谭念瑧气愤地问道:“风水眼就是你的屋子?!”
丑人沉默。
丑人那间屋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原本也是个三进的大院落,在村子里头很是阔气。他的父亲是个有本事、有头脑的人,这才能盖得起大房子,所以也有底气跟着个刚认识不久的商贾上京谋求富贵。丑人年幼,虽然有钱有地,但能力有限,又被村人排挤歧视,花销上就比常人要大许多,即使如此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手中余钱用尽,他只能把房子一点点卖出去,但最后那一间主屋,他却是咬紧牙关,自己忍饥受冻都不愿意卖出去。这是他对家人唯一的念想,卖了就没了。
丑人坚持了十年,在那个道士进入村庄找了里正之后,他没能再守住那间屋子了。里正客客气气地同他商谈,晓以大义,其他村人却不会那么好声好气。往常没事情都要骂他几句,这会儿关系到全村人的幸福,乃至于性命,就更不会嘴下留情了。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丑人没被人教过礼义廉耻,却是感激村子能一直给他栖身之所,事关全村,他虽然心中不舍,但还是将屋子给了那个道士。
“只是暂借给他。”丑人摇了摇头,坚持道。
“这还会还你?”谭念瑧瞪大了眼睛。
她虽然年幼,却是被祖母精心教养长大。以谭家的门第,她将来肯定是嫁入世家大族或清贵人家做正妻的,说不得还要当宗妇。有些事情,她不会做,不愿想,却是必须心里门清的。
丑人露出一个笑容来,因为那怪异的五官,笑容扭曲狰狞,“会还的。他们不喜欢我,但他们是讲道理的人。”
谭念瑧觉得匪夷所思。
陈海说道:“这点倒是真的。这一路上的村庄不会有人作奸犯科。”
利州府到天水城一路是商贾们南北往来的首选道路,来往频繁,官府在这些小地方人手有限,若是村子风气不好,那些商贾哪敢带着大批物资在这些村庄上落脚?这条路刚兴起的时候还有村庄目短浅,手段下作,小偷小摸的有之,明争明抢的有之,但那些村人哪里是跑江湖的镖师的对手?何况这一路上又不止一两个村落,那些个商队之中也不乏背靠世家贵族的大商贾,最后敢对商队动手的村落都没落乃至于被铲除了。剩下的村落更是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连风气都为之一肃。
陈海顿了顿,又说:“至少,明抢是不可能的。”
谭念瑧明白了他没说的后半句话。“没有那意思,那些孩子为什么那么追打他?还有这茅草屋,怎么烧起来的!”谭念瑧愤愤不平地说道。
那些追打他的孩子,又有那个是真的恨他、讨厌他?不过是村人们的态度影响了他们,放纵了他们。
丑人垂下眼。
原本孩子们是怕他的容貌,躲着他。自那道士来了之后,态度就变了。他知道,村人们忍受了他那么多年,想要赶走他了。这事情就和陈海说的一样,他们不能明着来,只好更加欺辱他,逼他走。但他有信心坚持下去。
“那个道士说的鬼气是怎么一回事?”张清妍的同情心向来有限。再者,这是丑人的事情,丑人还都被雷给劈死了,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再为丑人争辩、批判村人,也是没了意义。
“我不知道。”丑人摇头,“这事情大概只有里正清楚一些。那个道士来了村子之后,经常在村子附近晃悠,除此之外,就是给人卜算前程,且事事都被他料中。”
“事事都中?”张清妍诧异。
“嗯,过去的事情,将要发生的事情,都算中了。”丑人肯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