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段话的人都有些出神。他们从来没想过水龙王祭祀是如何开始的,这种迷信活动向来寻找不到起源,犹如流言蜚语,最终入耳的版本可能和真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谭念瑶留了心,派了人去打听,没想到还真打听到了消息。
含笑接着说道:“昨日水龙王祭祀取消,城中老人大多不同意,议论就多了些。有人想要反驳张大仙的言论,少不得要找点儿依据来。可追根溯源,越发觉得活祭不太可靠。按照流传下来的说法,第一个活祭水龙王的不是童男童女,而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商贾。”这也就找到了天水城的起源。
谭念瑧的脸皱成了一团,“是不是顾长生有意派人传出来的消息?”
“二小姐高见。但我们在这儿是生面孔,人手也少,想要查漕帮就有心无力了。”含笑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谭念瑶说道:“无论是谁传出来的消息,这天水城的来历肯定不寻常。一开始就是为了活祭这种事情建立起来的城,你以为能有什么好?”
谭念瑧呆呆看着谭念瑶,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城里面的人……是无辜的啊……”
“肃城的大多数人也很无辜呢。”黄南嘟囔道。
谭念瑧瞪着眼睛,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滴答!
一声轻响。
陈海竖起了耳朵,做了噤声的手势。众人皆惊,屏息以待。
滴答!
又是一声。
“又下雨了?”谭念瑧看向窗户。
他们进屋之后,门窗紧闭,也看不到屋外的情形。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声音越来越响,可又不太像雨声,太整齐了。谭念瑧不禁就想到了她第一次入宫时的情景。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她被奶娘抱着,跟着家中女眷入宫朝贺皇后娘娘的寿辰。她年纪小,规矩不是那么重,但谭家好歹也是清贵的书香门第,家中少爷、小姐,乃至于仆妇都被严格教导。可她一入宫才发现,谭家的规矩只是严格,不是严苛。她在宫中看到了一排行走的宫女,每个人只有面容不同,首饰、衣着和行走的动作,都如出一辙,看得人毛骨悚然。她们行走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但每一步落下,她都仿佛听到了整齐划一的声音,数个人的脚步声归于一体,响亮得如同炸雷。
“叮铃——”
谭念瑧一个激灵,惊恐地看向谭念瑶,发现姐姐的脸色苍白,眼神中也难掩惊惧不安。
滴答!滴答!叮铃——
那奇怪的雨声和铃声交替响起,仿佛是人为制造出的声响。清脆悦耳的铃声悠远绵长,好像能传到万里之外的地方。
谭念瑧闺阁里面挂了一串风铃,风起的时候就会有美妙的铃音,可那种铃音和现在听到的不同。现在听到的铃音绕梁三日,缠绵过后,倏地勒紧。
谭念瑧捂住了耳朵,转而又捂住了喉咙。
她觉得那铃声的余音正缠着她的脖子,要将她吊起来勒死!
“嗡——”
奇怪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盖过了铃声。
谭念瑧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不知何时变成了寻常的清新空气,涌入肺部,让她顿时轻松起来。再抬眼,谭念瑧发现姐姐的脸上也有了血色,姐姐的眼睛正看着屋子的一角。她循着那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里挂着张清妍给的符纸。黄底红字,黄色的符纸,红色的朱砂符文,看起来很普通,像是那些糊弄人的鬼画符,可奇异的,谭念瑧从符纸上看到了点点金光。符纸无风自动,又是“嗡——”的声响,吹散了雨声和铃声。
谭念瑧秫秫发抖,瞪着那扇窗户。
屋内,没有人敢去打开窗户,看看外面,看看天水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们不知道,在雨声开始的时候,天水城的城门大开,三扇城门和沿河码头上出现了四队身影。四队人加起来有百余人,各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穿袍子的,穿裘衣的,赤|身|裸|体裹着草叶的……短发、长发,束发或披散着,头戴簪或用布条绑着的……赤足行走的,穿着草鞋、靴子的……每个人都不同,浑身上下,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腰间都挂着一只铃铛。
铃铛漆黑,没有光泽,不见晃动,可却有清脆的铃声悠远绵长地从铃铛上荡开。无形的铃声敲击着有形的事物,无论碰到什么,铃声都会继续传递。
天水城的人惊愕地看着这些不知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又是何人的队伍。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去看他们的长相,但他们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
那些人……都没有脸!
不,不是没有脸,是看到了他们的脸,可却记不住,转眼既忘,哪怕盯着不放,也记不下来。
这太古怪了!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有古怪的,但他们心情很平静,只是探究地观察着这些人,没有人想要逃,也没有人想要去他们是做什么的。奇怪的雨声和铃声都没有影响到他们。
“嘭”的一声响。
人们的目光这才收了回来,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老婆子,倒在地上,脸上冷汗直冒,面无血色。一只苍老的手紧紧揪着心口的衣服。
“哎,这不是王婆子吗?”一个男人说道。
“她怎么了啊?病了吗?”
“王婆子身体可好了,八十岁的人还能出来买菜呢!”男人回答。
“那可是高寿了啊!”
议论纷纷,不约而同的,所有人都将这老婆子的倒地当做寻常小事。老人扭曲的面容僵住,手渐渐松了开来。
“这是喜丧了啊。她家有人吗?”
“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喊她家的人来。”
众人平静地注视着那个不再动弹的人。
“啊!我的宝宝啊!”街尾又有哭声响起。只响了一声,又归于平静。
众人的视线越过那一队奇怪的人,就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怀抱婴儿,瘫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木讷,仿佛被刷了浆糊。
有人说道:“那是猪嫂啊!”
“猪肉麻子的那个媳妇?”
“可不就是她嘛!我认得的,前些天小孩子病了,她婆婆还说用叶子擦擦身就好了,今早孩子不好了,猪嫂才把孩子抱出来,要去找大夫呢。”
“耽搁了啊。真是可怜。”
“是啊,耽搁了啊,真是可怜。”
那个满脸惋惜之色的男人还想要再念叨几句,忽然间手抖了起来。他听到了铃声,不是从那些奇形怪状的人身上,而是从他自己的身体内传来。
那是铃声的回响。
他看向自己的手。手抖得不成样子。接着,他的脚也开始发软、颤抖,站立不住地扶着身边的墙壁,跪倒在地上。
刚才还在说猪嫂的男人看向自己,满脸惊奇。路过的一个女人漠然地对他解释道:“这是老酒鬼,家里面都被他喝酒败光了,这回终于把自己喝死了。”
“是这样啊?”那个男人的神色也变得漠然。
“可不就是这样。他媳妇被他耽搁了,真是可怜。现在他总算死了,他媳妇也可以改嫁,找个好人家了。”
“那就好了。”
声音渐渐离他远去,铃声又响了起来。
叮铃——
他趴在了地上,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对人从自己面前走过,不同的鞋,不同的脚。滴答、滴答……他们的脚步和雨声合在一起。哪来的雨呢?先前怎么没注意到根本这会儿根本没下雨啊。
叮铃——
铃声在脑袋上响起。那些人走过了他,雨声没了,铃声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