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韵此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中,心中的怨恨也越发浓重。
她嫁入董家,成为董家的四少奶奶后,日子就远不如当闺阁小姐的时候舒服。出嫁前母亲就对她说过,嫁为人妇后要伺候公婆,应付妯娌亲眷,相夫教子。博川董家是历经三姓王朝的大家族,家世底蕴远超一般世家,任何人提到董家都会语带恭敬和憧憬。她嫁入董家后就是董家嫡枝一脉的贵妇人,将来无论走到哪儿都可以昂首挺胸地俯视别人,受人羡慕嫉妒。她去过董家,看过董家的亭台楼阁,那里每一片砖瓦都能说出一段故事,令她着迷沉醉,更令她欢喜的是同龄人眼中的艳羡和期盼。她从董家回来后就不再是家中的娇小姐,不再整日吟诗作对,悲春伤秋。她做好了准备,家中请了女先生和教习嬷嬷,母亲也手把手教她如何管家、如何接人待物,但所有的准备都敌不过她相公扇在她脸面上的巴掌。
堂堂博川董家的嫡出少爷居然会让一个通房丫头先于嫡妻有孕!这是何等的有失礼教!
婆婆冷眼看着她,认为她没抓住相公的心,让一个狐媚子迷惑了相公。她何其无辜?那个贱婢是婆婆给相公选的贴身丫头,在她嫁进来之前就服侍过相公了!
那段时间,黎韵一直很愤怒。婆婆和相公都对她百般挑剔,她回娘家哭诉,母亲让她暂时忍辱负重。可那个贱婢顶着肚子在她面前晃悠,她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可恨的是那个贱婢虽然招摇,但也防得紧,在她怀孕的七个月里面,她没找到机会除掉那个小孽种,在董家饱受嘲笑,出门做客也被人用同情怜悯的目光刺着。她才感受到成为董家人的好处,但不过是三个月的功夫,她就跌落到更加不堪的境地。
此后,那个贱婢逐渐年老色衰,她又给相公重新添了几个美人,贱婢失宠,在她面前卑躬屈膝,连带着那个小孽种也得在她面前讨好卖乖。
她依旧难以忍受这种耻辱。这个孽种,以及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时刻提醒着她,她的相公是个什么货色——博川董家族长的嫡长孙,将来会接任族长之位的人,居然连自己的裤腰带都管不住,做出宠妾灭妻这等丑事!而她所期盼的世家贵族是个怎样的腌臜之地。难怪旁人都说董卓江的族长之位来得蹊跷,远不如上一任族长,而董家在他手底下已经每况愈下,董氏族人光顾着内斗,没了原本的风骨。
这样大的落差让黎韵心头的火烧了数年,哪怕她后来生出了儿子,手段高明让其他姨娘通房都没有子嗣,她仍旧觉得怨恨。
这沉重的怨恨终于有了了结的机会。
董萱的宅子闹鬼,死了人,演变到没人敢涉足的地步。
她听到那消息,又看到那孽种,脑海中就忍不住浮现出他死在宅子里的模样。
现在的时机也是正好。婆母办事出了差错,叫祖母掳了管家权,现在管家的是五婶,若是那孽种出了事情,五婶可讨不得好。大房和五房的冲突已经暗潮汹涌,她知道婆母即使不满她害死了董家子嗣,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将一切推到五婶头上,而她可以高枕无忧。
没想到那个孽种居然拖了她的宝贝儿子一块儿去那鬼宅!她故意给那个孽种配了两个蠢钝不堪的小厮,却也因此让他们傻乎乎地带着敏哥儿出了府。
黎韵一想到此就心痛如绞,那股怨恨更深了几分。
为什么张清妍救了那个孽种,没找到她的敏哥儿?
为什么就在她要拉着敏哥儿离开的时候出了意外?
她的敏哥儿现在在哪儿?
黎韵咬紧了下唇,动了动身体,却是不敢跑出去找儿子。
她刚才看到了,她的丫鬟芸香被一根从天而降的绳子勒住了脖子,吊死在了树上。那尸体还在前面的小路上摇晃呢!
这宅子有鬼,那些鬼在杀人!
“夫人您没事吧?”
“啊!”黎韵叫了起来,猛地从自己藏身的矮柜后扑了出去,惊慌失措地在地上爬行。
“夫人,别害怕,我没有恶意。”
温和的声音让黎韵稍稍镇定了一些,回头一看,就见半开的窗户外站了个少年,唇红齿白,正对着他微笑。
“你……你……”黎韵瞪大了眼睛,依旧瘫坐在地上。
少年歪头看了眼黎韵,伸手将窗户拉开,利落地翻身进屋。但他落地的姿势不太好,双脚直挺挺地踩到地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他冲着黎韵吐了吐舌头,脸上闪过一些羞涩,“夫人,您没事吧?”
“你是谁?”黎韵警惕地问道,但在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颤抖。
“我在家中行六,旁人都叫我六郎。”六郎在黎韵面前蹲下,有些担忧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会在这宅子里面?您不知道这宅子闹鬼吗?”
“我……我是误入这里的……”黎韵两眼中蓄满了泪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和哥哥弟弟在捉迷藏,然后就……”六郎耸肩摊手,看起来很俏皮。
“你不怕吗?”黎韵抹了抹眼角。
“我为什么要怕?我又没做缺德的事情。”六郎爽朗地笑道。
黎韵心中咯噔一下。
“心存恶意才会被厉鬼索命,心怀善念就万邪不侵。夫人没听说过这句话吗?”六郎双眼澄澈地注视着黎韵。
黎韵不自在地点头,“听过类似的说法。”
六郎站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衣摆,又对黎韵伸出手,“我送夫人出去吧。”
黎韵连忙去握住六郎的手,少年的手指纤细,但已经有了几分男人的力道,温热的掌心让黎韵的心情更为放松。“我儿子还在这里,我……”
六郎露出为难之色。
黎韵抿了抿唇,手不自觉地抚过小腹,眼神暗沉下来。
自从生了董敏之后她就没有再怀孕。事实上她怀上董敏也是艰难。母亲请了名医来为她诊治,她的身体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的情绪。有了那个贱婢和孽种的事情之后,她原本对于董家的期待全没了,对自己的相公也是心生厌恶,行房的时候那个贱婢和孽种的脸总是出现在她眼前,后来院中多了莺莺燕燕,脂粉气让她作呕。
董敏是她在董家立足的资本。若是她有其他儿子就罢了,偏偏她没有,失去董敏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那我们找找看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出这宅子。”六郎愁眉苦脸地叹气。
黎韵一怔,“你不知道怎么出去?”
“是啊,我都将自己绕晕了,不知道怎么出去了。”六郎沮丧地说道,“夫人,您还记得出去的路吗?”
黎韵牙关打架。她当然记得,可那条路上挂了一具尸体,她不敢往那里走。
“看来您也不记得了。那我们就边找你儿子,边找出路吧。”六郎说道,对着黎韵一笑,“您放心,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黎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六郎走出了屋子,左看看,右瞧瞧,然后选了个方向。
黎韵连忙阻拦,“我们从这条路走吧。”她指了另一个方向。
六郎转头看向黎韵,目光中带着探究。
黎韵不自在地别开眼,直接往自己指的方向走去。
六郎也没反驳,跟上了黎韵的脚步,问道:“为什么选这边?”
“直觉。”黎韵说道。
“哦。”六郎应了一声,然后忽然间一指旁边的一棵小树,“哎,这个季节居然还有桃花。”
黎韵下意识地顺着六郎的手看去,那一棵小树上点缀着朵朵小花,颜色赤红。
滴答!
花上的汁液落下。
黎韵瞪大了眼睛。
那并非花,而是染了血的人皮,一片片挂在树上,如同妖艳的花朵。
“啊啊啊啊!”黎韵尖叫起来,迈开脚飞奔,脖子和视线都僵直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就这样跑了很久,直到她没了力气,才停下脚步,呼哧呼哧地喘气。
“夫人,您跑得也太快了。”六郎在黎韵身后说道。
黎韵回过头,看到六郎手上正握着一根碧玉海棠簪子,上面沾了血迹,看起来极其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