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歉意存在到那人开口说话的下一秒。
棕发女孩洛蒂抿了抿唇,她现在根本不敢回头去看自己叔叔的神情,只是视线平视着看向面前的秋玹。那个独身一人站立在亚力克山本家看上去有些单薄的姑娘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跟有些咄咄逼人的库金比起来,简直就像个挨了欺负的可怜人。
洛蒂终究是不忍起来,她嗫嚅一会,试探性想要开口说服叔叔看能不能把价钱再提高一点,就听见下一秒,“可怜人”说话了。
她说:“哦,那我不卖了,我就喜欢残次品。”
库金:“……?”
库金整个人的神情都扭曲一瞬,但好歹是自己抑制住了,还算耐心地开口询问。“我们之前不都已经谈好价格了吗,怎么说不卖就不卖了?你拿着这件次品也用,没听见我刚才说的吗,它邪门得很!你会因为它死的!”
秋玹:“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你是在耍我吗!”库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除了开始察觉到伞有问题的时候,他还从未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外露。“我不管你是谁,但是你总得知道你现在脚下站着的地方是属于谁的,跟亚力克山家作对,你会付出代价!”
“哪有什么作不作对。”秋玹朝他摆手,同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抬脚朝着库金的位置走去,一只手猛地拦在她身前,是属于洛蒂的阻拦。
“没有作对,只不过是一桩没有谈成的交易罢了。”秋玹好似没有看见那手,方向不变径直往库金的位置走。“我听说你也是个跑黑的商人,那么像现在这样交易没谈成搁置的情况,也应该不少见吧。怎么现在一到我这里,就变成了我要付出代价呢?欺负老实人啊?”
“你是个屁的老实人!”
库金的怒声还没完全置地,就见眼前正看似抬步缓慢行走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在原地。客厅里唯二的两个亚力克山大惊失色,反应过来,洛蒂反手抽出侧方骑士雕塑上佩戴着的长剑,朝着直觉所在地劈了过去。
这一击却是落空了,因为那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朝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库金,而是后面桌子上摆着的骨伞。
“给我拦住她!”
门外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是那种熟悉的厚底军靴击踏在地面上发出的齐声,显然是来自亚力克山家专属的保镖骑士团。
下一秒几个身形僵硬动作却流畅无比的人形骤然出现在空气中,人们大惊失色这几个凭空出现的“人”的身份,却没有注意到其中有个人趁着混乱一转眼就离开了拥挤着的待客大厅。
……
秋玹将伞收进空间里,自己空着手行走在路上。她目前手里的牙仙布偶还有一点存货,唯一的问题就是数量虽然多但是都是些没有什么特殊能力的普通人,顶多就能起到一股脑出现吓吓人的程度。
而现在,距离一个月期限即将被强制遣送到奥赛尔,还有一天半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钱的问题倒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拮据窘迫了,除了天天混在吉玛家每日固定的工资之外,汤姆那边的地下血液交易也蒸蒸日上。
而且还有一个很好的消息就是,秋玹刚刚才在一处丙级横梁获得了那场暴食大赛的入场券。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靠小璐作弊能够顺利赢下那场比赛,那么自己就可以继续在卓尔城留一个月,暂时不用去奥赛尔那个鬼地方了。
这个想法一直维持到她走进地下黑市二层的前一秒。
“怎么了?”
嗅到空气中熟悉的血腥气,秋玹本来还在想汤姆他们是不是刚才在这做生意了,却在转身走入的下一秒猛地停顿了一下。
那血不是做交易的血,而是来源于自己人的。
秦九渊的血。
汤姆本来正在旁边手舞足蹈地指挥着什么,后一秒自己蹲立的位置突然被人挤开了。这名黑商皱皱眉刚想发火,在看清来者的瞬间收了声。
“我去找治疗师。”
秋玹挤开汤姆的位置,彻底看清楚伤口的一瞬间先是松了口气,随后落下一句话转身就想要走。下一刻被人拉住,坐在椅子上往胸前缠绷带的黑商叹了口气,道:“我没事,血已经止住了。”
横贯在秦九渊胸前的看样子是一道刀口,横着用力劈砍下来的。看伤口的样子十分狰狞吓人,但冷静下来后就会发现除了血流得多一点之外并没有伤及到要害。
只是这种程度的刀口,对于一个普通“原住民”来说的话,起码要有一个月的恢复期。
“怎么弄的?”
确认了不再往外渗血,秋玹重新蹲了下来,皱眉看向屈腿坐在地上的人。随后又花了点时间转头瞪了汤姆一眼,“怎么都不给人垫个东西?这样直接坐地上屁股不凉吗?”
汤姆:“你有事……好吧,我的错。”
秦九渊咳了一声,“那个,我不凉。”
他自己绕好绷带的最后一个结,又偏头咳了几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卡片来。
熟悉的黑底加上苍蝇印花,背面是一片偏肉色的暗红,此刻秋玹的口袋里也有那么一张卡片。
“你去参加暴食大赛的入场券发放选拔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秦九渊,“为什么啊,你又不用去横梁吃东西,而且你的生意都在卓尔城!”
事实上卓尔城所有参加暴食大赛入场选拔的人里,原住平民是占大多数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一场比赛只会有一个胜者能够重新返回到卓尔城,剩下的人就直接被扔到奥赛尔去了。除非一次性拿出二十瓶酒换取重新回到卓尔的机会。
所以对于相当一部分还算富裕的,特别是所有的身家生意都在卓尔城的大小商人以及拥有着铁饭碗的原住民来说,一般是不会选择去参加暴食大赛的。
当然,也有一部分的人不是为了去横梁吃东西,而是为了一种类似于历练的特殊经历。
这些人的代表就是亚力克山家的那个棕发女孩洛蒂,她参加暴食大赛的目的大概就是这样。这样的人在出发前家里的长辈往往会提前准备好大量的物资及武器,确保家族的小辈能够成功从奥赛尔那样的鬼地方顺利完成任务活着回来。
但是秦九渊,他显然不属于这两类人中的任何一种。他既没有饿到吃不上饭所以去哪里都一样,也没有特殊的家族历练任务要完成,他干吗非要想不开去参加什么见鬼的入场选拔。
“我……就是想过去见见世面。”
秋玹冷笑一声,“你看我像世面吗?”
秦九渊:“……”
身上缠着绷带的黑商坐在地上踟躇了一些时间,他本来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话题所以试图以沉默转移话题蒙混过关,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并没有起到什么实际作用,于是沉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参加暴食大赛的选拔。”
最终,秦九渊这么说道。
“如果你是缺钱,可以从我这拿……借,我可以借钱给你。如果你是因为饥饿,我这里也还有一点存粮,但是我想……既然你选择参加,必然是有你自己的理由的。”
“……”
黑商一瞬间的表情似乎是有些犹豫,他说道:
“但是我有点害怕。”
有那么一时间秋玹几乎是觉得自己耳朵出了点什么毛病。你敢信吗?“害怕”这个词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一直以来都是这个人在跟自己说“没有什么好值得你害怕的,小姑娘”,但是现在他竟然在说“害怕”。
在秦九渊说出那个词的时候秋玹就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了,但就是因为知道,此刻才犹如失声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想起了那个野兽的故事。
最初,在森林里的野兽是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的,不仅是害怕,绝大多数普遍意义上的人为感官它都是不具备的。
直到后来,感到“孤独”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时间漫长而自行诞生出的,感到“厌倦”是因为天性的共情缺失与至高地位所带来的天生超越万物的“傲然”。再后来,野兽从自己的一根肋骨——从“人”那里第一次学到了诸如“高兴”、“悲伤”、“哀愁”等一系列的感官情绪,但是学到并不代表这就是它自己能够拥有的情绪了。
它只是在“学”,或者说在“模仿”,硬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学舌的鹦鹉。它在模仿“人”的行为感官,以此来取得短暂的自欺式共鸣。
但是野兽注定不可能拥有共情。
——“野兽”们,注定不可能拥有共情。
秋玹垂着眼睫看着眼前貌似平静的人,那人行为举止中带上了点属于这个世界“黑市商人”身份模式的市井与痞气,但又好像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
这样的死寂维持了一段时间,长到还站在一旁的汤姆都开始以怪异眼光打量他们到底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了。半晌,秋玹哑声道:“但你是笨蛋吗?我们不在一个横梁参加比赛,到时候被送到奥赛尔的地点也是不一样的。”
“我可以找到你。”
“我也可以找到你。”
黑市商人愕然一瞬,随即极为罕见地不带有任何嘲讽意味地纯粹地笑了一下,“好。”
现在满打满算还有一天半的时间。
姑且还来得及。
秋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进行前往奥赛尔前的收尾准备工作,除了跟秦九渊预订的二十瓶酒之外——她现在有钱了不用再自己另放自己的五杯血了——还有就是食物的来源问题。
在横梁对面那个一毛不拔的鬼地方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自己的同类,如果不是到必要关头秋玹还是不太好那一口的,而任何食物有关的东西都存不进随行空间,她只能考虑藏在身上带进去。
最好的选择是地上集市上一种流行于体力劳动者之间可以快速起到饱腹作用的饼。这种饼是混着各种豆类小麦皮以及大量的干泥土研磨成粉后再加工压制而成的,压得很实,一块摆在身上能顶一顿饭的量。
一般在地上的商人那里一块饼平均价值在两钱到五钱之内,看你遇到的是哪个商人了。
秋玹之前吃过一次,非常难吃,不过饱腹感方面倒是比普通的大麦粥要好很多。
食物可以靠这种混合饼解决,水是暂时不要想了,占地大而且根本带不到奥赛尔里去。在提前背着二十瓶酒的情况下,还要再带各种食物与水源,那么行走在奥赛尔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活靶子。
那些饿疯了的人已经到了看见一个活人就能生吞了的程度,你带着这些东西走在里面,后果可想而知。
秋玹从自己空间里的那堆破烂里面翻出了个包,就是之前还没有进入绝境激活随行空间的时候走哪都带着的破包。她背在身上,里面象征性地放了两瓶酒跟两三块混合饼。
到时候这个包就是活靶子,可以随时做好舍弃的准备。当然,也可以当做诱饵钓鱼执法。
她花了一点时间准备好能够想到的一切,然后又抽空去了一趟吉玛家跟那些自己的“盟友”们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秋玹没有说要辞职的事情,只是说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有点事情想要申请休假,具体时间在几天到几个月不等。
这种混蛋理由换做是别的雇佣成员早就被管事佩妮直接喊人过来丢出去了,也就是秋玹之前太过于良好的配合态度以及别西卜至今为止都成谜的态度让佩妮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了她的休假,又明里暗里警告了一番,当天晚上秋玹又不要脸地跟财务领了这一天的工钱,收拾好一切东西离开了吉玛家。
这个月的暴食大赛还是准点开始了,秋玹饿了一晚上的肚子,提早了一点时间来到了自己入场券上那处丙级横梁的入口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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