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很正常,大多数的小孩都怕黑。
秋玹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回忆,她完全放任自己靠在枕头上看着黑暗中张牙舞爪的诡物,突然伸出手,将床头的灯打开了。
黑暗中的阴影一下子散尽,或许也没有。在昏暗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怪物们仍在喉头震颤着虎视眈眈。就好像床头的这盏灯光与被子成为了最后一方净土,若是一踏出保护范围之外,她分分钟会被潜伏着的诡物撕成粉碎。
秋玹小时候极端怕黑,每晚一个人睡觉的时候都会开着床头的灯睡,因为这件事情被她妈妈说了好几次,但就是不改。因为她太害怕了,她怕灯光一熄灭,隐藏在黑暗里不可名状的诡物会一拥而上伤害她。而甚至比起这些,她更害怕黑暗本身的未知。
怪物就算再令人恐惧,也是有形的。当这样的畏惧到达一个临界点之后,就会转变为麻木或是其他的情绪,但是黑暗本身不是。
黑暗本身,就是孕育了无数未知的,甚至超出理智理解范围之内的恐惧。它是一切世间最邪恶的本源,无法理解,不可知论,哪怕简单提起酝酿在唇舌之间,也带着股渗透骨血的战栗冷意。
再然后呢?再然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需要开着灯睡觉了呢?
秋玹指尖无意识地在床铺上轻点着。不知是否是受此刻氛围所影响,赵以归的那坨意识体彻底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她靠在枕头上想了一会,突然伸手关上了床头的灯。
有迫不及待的畸形阴影瞬间逮着机会朝她正在缩回去的手扑了过来,秋玹迅速将手臂塞进被窝,看见整个房间里果不其然再一次堆满了毛骨悚然的黑影诡物。
而就在这时,床边上的诡物集体颤了颤,竟是不约而同退回了黑暗的阴影中。她没来得及反应什么,就看见下一秒,房间角落各处无数的暗影凝结到一起,慢慢聚成了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那东西像是披在厚重而悚然的黑雾里,虽然没有成型的狰狞器官,但比那些有形的危险深刻悚然得更加畏惧。
那东西一点一点朝着这边靠过来,秋玹躺在床上,被子里的手掌握紧了刀。
周围太黑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厚重纯粹连一点点光源都透不进来的黑暗,虽然睁着眼睛但伸手不见五指,只能茫然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去猜想那个怪物现在近到哪里了。
直到秋玹转了转眼珠,气息都窒住几秒。
那影子、本应像其他诡物一般无法靠近被子的怪物,就直直悬停在她鼻尖上方几厘米的距离。裹挟着最深层最浓重最初原的威胁,如黑云压城胁迫着骤停凝聚在上空。
多年的本能告诉她寻找一个最绝佳的机会,潜伏着等待一击毙命的最好时机。
多年来秋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她握刀的指腹几乎快要将手柄纹路掐进自己皮肤。她闭上眼睛假装睡着来表明自身的无害,被子底下潜藏着一只眼冒红光的狂兽。
时间似乎只流逝了几秒钟,也像是自她闭眼之后经转了一个世纪。
“……”
秋玹眼睫轻颤着,被子下几乎要快稳不住握刀的手。
她刷的一下睁开眼睛,死死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看了好久,直至眼眶发酸。抬手手背遮掩式地覆在额头上,那里似有一团即将冲破而出的烈火盘踞于此,势要蔓延周身灼烧殆尽。
良久,口中沁出一声叹息。
黑暗没有伤害她。
黑暗给了她一个吻。
……
十月的最后一天,秋玹吃完了蛋糕,拆完了礼物,平静又带着点眷恋同所有前来问候的亲戚朋友道别。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坐下,关上门,等待着时针走向午夜十二点。
她从衣柜里翻出红墨水与毛笔,简单在地板上先定了几个基础点,脑中回忆一瞬之前在枪械玫瑰那个世界里看到的圣降仪式,有些歪歪扭扭地在地板上一点一点将图腾描绘出来。
——属于被妈妈看见必挨一顿暴揍的程度。
赵以归不知何处结束了祂单方面的自闭行为,一直冷眼在边上看着这一幕幕。等到秋玹终于纠结完图腾最中间的那个形状到底是方形套圆形还是倒三角最终干脆两个都画了上去之后,才嗤笑一声,冷冷开口:“我算是知道了,原来那个传闻竟是真的。”
“什么传闻?”
秋玹走了两步重头对了一遍,默默将奇丑无比的图腾边边晕开的墨偷偷擦掉了。
赵以归:“套我的话吗?呵,你猜我会告诉你吗?”
祂又看着对方白忙活了一会,冷声道:“我奉劝你一句,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看来的步骤,但是全都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秋玹根本懒得理她,又欣赏了几番自己摆出来的狗啃阵法,瞄了一眼墙上的钟。
还差五分钟到凌晨十二点。
于是她走到地板上图腾的最中间坐下,盘着腿开始等时间。糊糊见她根本不理自己,于是在那里又开始发出淅淅索索的诡笑,一边笑一边嘟囔着真是个有创意的自杀仪式啊你马上就要去到死域了之类的话语来。半晌之后,又隔空瞥了瞥那个图腾。
赵以归:“你画的东西被你自己蹭掉了。”
秋玹终于大发慈悲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在自己的睡裤上看见了沾上去的红墨水,以及图腾中间秃了的一块地板。
她无语一瞬,刚想要再次沾墨补一补,就看见指针骤然跳向了午夜十二点的标识。也顾不上再去填补,连忙掏出之前的小水果刀,往自己手腕上拉了一下。
划开个小口子,甚至没滴血。
秋玹再次无语,硬是挤着那道伤口勉强挤了两滴血出来滴在图腾中间。啪嗒两声极为细微的轻响,血珠滚在地板上颤了两下。
秋玹收手,喉头下意识滚咽一下,轻声道:“我召唤你。”
赵以归毫无顾忌地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道:“大点声!就这么点声还想开军舰!”
秋玹给祂眼珠子上来了两拳。
打完之后,她盘腿眼巴巴地坐在狗啃阵法的中间,那两滴血珠落在地上也就是落在地上了,竟连一点动静都没掀起来。
赵以归冷眼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我听说过有信徒为了能够与支配者通话而活活放干了百人身上的血,也听说过有人屠尽了一个岛,将近千人洗脑囚禁在岛上来供奉伟大神祇。他们这些人里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更甚成功的人里,连目睹那个支配者降临之后的几秒钟也撑不过去就疯了。”
“秋玹,”祂说。“你凭什么认为,在这么个小破房间里,凭着个狗屎图腾,你就能见到支配者?”
祂原以为对方不会理睬这话的,没想到秋玹竟真的回头看了祂一眼,道:“因为我想。”
“……什么玩意?!”
死亡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几秒之后,祂见鬼了似的听到一个混沌不堪,口音怪异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语言体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这种借由他类发声器官模拟的带有蛇虫嘶鸣与混沌声响的发声祂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在死亡第一次模拟人类的发声系统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种见鬼声音。
那声音说着:“你的召唤步骤是从哪里看来的,啊,小东西?就这么简单几个步骤都能弄错?你那血还能再少放一点吗,就这么一滴血是想召唤个什么东西出来,啊?就你这小气鬼召唤以后就别学别人瞎弄了,啧啧啧啧啧。”
赵以归:“……”
直到此刻,秋玹坐在被称为狗屎图腾的中间仰头看着天花板,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之前脑中时不时闪过的片段不是臆想。
她看见在十月最后一天的午夜,在她的小破房间里,画着凌乱抽象线条的空间之上。有坏脾气的支配者降临在她面前,一边抱怨一边嫌弃一个小屁孩别来瞎凑热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在十年后的某一天,她行走在万里冰封的暴风雪里,絮絮叨叨的支配者换了一副面貌,口中说着别害怕,恐惧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
从来就没什么可怕的,她想。从那天晚上伸手关上灯开始,从聚散着的可怕黑影给了她一个吻开始,从森林中的神祇降临到她眼前开始。
她再也不会害怕了,她被最深层最纯粹的黑暗亲吻过,那黑暗是世间一切邪崇极恶加起来都比不上的阴影。她被这样的东西吻过,从此世界乃至从前往后数千万年纪元亘古漫长的时光中,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
她因为一个亲吻押注了自己的整个后半生,因为她见过比人间星辰极昼更为璀璨的黑夜。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狂舞,舞得身体发肤每一处血管都因为世间最纯粹的极夜而欣喜到血脉贲张。
疯子从来不是不可一世的神祇,疯子一直都是神祇的一根肋骨。
见识过森林广阔的凡人囚禁了神祇,迫使其转变为自己一个人的野兽。
她幻想群星陨落,诸神的骸骨散落在地,而她终于追上了属于自己的神祇。她的神明没有星群那璀璨到刺眼的光辉,但神明是属于她的,而并非属于森林。
她知道,自己从来做不了那追逐星群的人。
想要拥抱神明,她要跨过难以计数的沟壑山谷,穿越天灾群集万籁幻灭的荒芜,再逃离时间与死亡的界限,背弃光阴逆着万界行走。无论是九岁,十九岁,二十九岁,还是漫长到时间都无法作为计数单位的光阴里,她必须一刻不停地行走,去踏过诸神的骸骨,拥抱她的神祇。
她抬起头来,恍惚中记忆里稚嫩的嗓音与此刻重叠。
“我会帮你赢的。”她说,“但是你只可以有我一个行刑官。你回应了我的召唤,你就只能是我的。”
秋玹在绝对的黑暗中笑开,她张口说了一句话,听见降落在眼前的神明声音里头一次带上了点崩溃的意味来。
神明对她说:
“你清醒一点,你现在只是个人类幼崽。”
……
九岁。
秋玹:“成为你的行刑官就是以后我们结婚的意思吗?”
黑暗:“你清醒一点!你只是个人类幼崽!”
十三岁。
秋玹:“晚上好,请问今天可以结婚了吗?”
黑暗:“绝无此种可能!想都不要想!”
十六岁。
秋玹:“在?出来结个婚。”
黑暗:“你只是个小崽子!好好读书!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十八岁。
秋玹:“我搞不懂了,你又不想跟我结婚又不同意我去过试炼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干吗天天黏在这里不走?”
黑暗:“你怎么那么没良心!是谁把你从个小崽子一路拉扯大的!不感恩也就算了现在还来顶撞阿妈!”
秋玹:“……”
黑暗:“……口误。”
十九岁,进试炼场的前一天。
秋玹:“唉,我懂了。”
黑暗:“……你懂什么了?”
秋玹:“我想跟你结婚,你却只想当我妈。”
黑暗:“……我从来没这样说过!行刑官也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秋玹:“那行刑官是什么意思?”
黑暗愣了一下,没舍得告诉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行刑官只是诸神手底下养着的一群杀戮工具。他沉默了良久,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要不算了吧?”黑暗放轻声音,他模拟人类语言早就已经不需要借助发声器了。“你想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就在这里过完一生,不是也挺好的吗?”
秋玹收敛了眼底的情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抬头笑了笑,如往常一样在黑暗的陪伴下闭眼睡去。
她记得黑暗曾经对她说过,睡吧,睡一觉,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现这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秋玹睁开眼睛的时候,收拾好了一切,起身坐上了开往未知的大巴。
她想,如果自己还只是那个会在夜晚开灯睡觉的孩子,她或许会觉得普普通通过完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在那个夜晚,她见识过了世上最璀璨绚烂的极夜,纯粹的黑暗灼烧了眼瞳陨落星尘,降落到了她面前来。
她忍不住想要更多,她迫不及待地……
想要拥抱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