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布罗陀海峡冲天的大雾与火光几乎一直燃烧颠倒了地中海。欺瞒站在漫天迷雾的中央,感受到熟悉的独属于时间禁锢的制约加之自身,正讽刺地笑笑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差点被满目紫灰色的雾体掀翻在半空。
梦魇从海上起身,除却周身弥漫着的雾体,祂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模样了。
“老狗,你以为就你会藏私?”
祂嘟嘟囔囔着,在目睹陆行舟面貌的支配者一瞬间冷下来的神情之后得意地笑了两声。接着祂转头,看见秋玹徒劳而悲切地试图伸手去够自己逐渐虚无化的身体,浓烈且复杂的悲喜交加一瞬间涌上了那颗压在祂心头的巨石。
——“我希望能够失去感到悲哀的能力。”
梦魇想起来了。
祂想起来那一天,在狂欢之夜即将结束的那个黎明,那女孩倒在山庄大厅清洗不干净的血泊里,几只梦貘围在她身边,亦如周围陆陆续续围观而来的淡漠群众。
女孩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僵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秒,她勉强转动眼球,精准无误地锁定在了当时并没有显出身形的梦魇身上。她说:
这世界太痛苦了,我把快乐给你,希望我们从此以后,都能够脱离苦难。
接着,她瞳中所有的痛苦悲切,所有的快意惘然,在一瞬间便消散了。
最后的最后,那女孩将涣散的目光重新移回到那些她说过想要养一只的梦貘们身上。
她闭上眼睛。
她说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梦魇眼睁睁看着少年面貌的支配者惊愕目光近在咫尺,那大概也是祂第一次看见欺瞒在祂面前流露出这样的失态。七十二柄匕首钉在祂身体里碾碎着皮肉骨血,而梦魇带着种久违了的报复快意笑开,在陆行舟震怒的视线中抬手引爆了海峡上空整片黑云压城的迷雾。
金色的血液坠落在海面,如同点点浮光鎏金,泼墨染画般挥洒在悲切之人间。
在那一刻,梦魇终于明白了当时那女孩的意思。
祂感到西西弗斯的巨石在祂胸膛之中碎裂,其中鲜活的心脏因为爆裂破碎而被扎得鲜血淋漓,但祂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仿佛至此,祂才开始真正地活着。
所有的爱憎,所有的欢笑,所有的痛苦悲切、惘然慈悲,亦或憾而不得、快意平生,在一刻,统统离祂而去。
在失去一切之后,梦魇感觉到自由。
祂大肆呼吸着久违了的带着雾霾的冷气,破烂的身躯在大雾下宛如破烂拉风箱似的残喘。生命的最后一刻,祂终于领悟到那样畅快的,纯粹的自由。
铺天盖地的紫黑色焰火一直要燃尽天际,祂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段时间看见欺瞒先祂一步消散在天地间,面上尚带着前一秒同归于尽时刻仍不可置信的神情。
梦魇看着神明那张审美成谜的少年面庞,祂哑声道:
“安息吧,欺瞒。”
蒙蔽了整个万界轮转的支配者逝去了,消散在一颗复制体的星球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昔日代表着时间的旧神仰脸望向天际,一个又一个曾经在记忆中出现过的脸庞显露在祂面前。那个至此都不知名姓的女孩站在前排,朝着由旧神转变为人类的面目伸出手。
——我说过,终有一日,我们都能获得安息。
千万张面孔隐在亘古时间长河的背面,嬉笑怒骂众生千面,万般声响汇聚在一起齐声合道:
安息。
梦魇牵起嘴角。
海面上扬起的大雾包裹住他的身躯,他躬身环抱住自己人为躯壳幻化而出的双腿,宛如最初诞生于母体的婴儿,安详而平静。
“真是……久违了啊。”
他呢喃低叹出声,细微的声响逐渐消散殆尽,只余下满目烈火的余晖,在海面之上烧灼。
“……”
秋玹趴在礁石上抬眼,金色的墨点挥洒在她周身,与此同时一并而来的,是温暖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暖意温和。整片直布罗陀海峡仿佛都沦陷在这样金色的墨点光辉里,一并交付与她的,同时还有充斥着温暖希望的救赎。
秋玹坐在这样的金色光芒中,猩红的眼眶干涩一片,好像早在之前就已经流干了眼泪。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久到最古老的计时工具都已失去了意义,久到漫天浓重得挥散不去的迷雾顷刻间消散殆尽。光明神枯坐在礁石上的身型终于动了动,宛如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晃晃悠悠地从海面上站了起来。
钟声经久回荡在直布罗陀海西的上空,象征着又一轮循环时区,日升月后走完了一个周期。
秋玹站在原地安静倾听了一会丧钟哀鸣。
不,不应该说是丧钟。
再准确来说,那新响起的钟声代表着另一轮崭新的轮回,万物在此刻重新运转,孕育着全新而充斥着无限希望的可能性。
哀钟此刻为谁而鸣?
新神的身影蓦地消失在原地。空无一人的礁石群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猩红色的,瓣边镶嵌着一圈金绿色镶层的小花。
钟声为谁而鸣?
万里之下的深海层面,旧神狰狞可怖的躯壳上,无数双眼睛一并睁开,以高频转动的速度在星群之下翕动着。与此同时,另一个不可触及的遥远时空里,妆容精致的女人似有所感,皱着眉抬眼从窗户外望去。
男人从背后握住她的手。“怎么了,感觉你最近不太对劲。对了,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女人瞬间回神,她握上抓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以一种温和且强硬的态度掰开了。“我说,我要搬出去住。”
她又强调了一遍,“我自己一个人,搬出去……我不是在跟你商量,阿函,我是在通知你这件事情。”
起雾了。
秋玹行走在西欧区的北面,浓重得甚至快要看不清自身的雾气将她裹挟,她行走在久违了的大雾里,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会的。
所有人都将得到安息,而他永远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