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婆急速喘息,倒过了一口气,无法不去看浓痰的着陆地点。
吴若初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反应,仿佛手上粘稠的异物并不存在。她的另一只手依然放在魏婆背上,先前的拍打变为了轻抚,传达着“没事了”的讯号,魏婆不由得对这姑娘多添了几分感激和欣赏。
这是小荣的同学,她想。可她不确定现在的大学生是否都如此高尚,普通的同学罢了,真会对一个麻烦的老人这么好吗?
那晚魏荣光回到家,眼前的一幕几乎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在梦游。吴若初应该出现在世界的任意角落,应该去登月,去定居火星,可就是不该在这儿一边唱歌一边给他外婆剪指甲,见他回来了,兴高采烈打声招呼,“厂里的事摆平了吗?”
魏荣光钉在原地无法言语无法动弹,血液忽快忽慢地流着。魏婆饶有意味地朝他看过来,他的后背渐渐爬上一阵寒意。明明没做什么,他却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大忌让家长痛心疾首的孩子。
魏婆见他这般惶然无措,心知有异。吴若初已经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低声道,“干嘛不说话,我有这么吓人吗。”
魏荣光脑子里乱成浆糊毫无头绪,魏婆眯了眯眼,“小荣,怎么不介绍一下你的……同学?”
她特意在“同学”那里停顿一下,不着痕迹地试探着她的外孙。魏荣光混乱地开口,“我……这是我的……”
“外婆!其实我是……呃,荣光的女朋友!”吴若初逮到机会就上,自己也被这惊人之语吓得差点咬住舌头,她头脑发热,根本管不得现在说这些是否合适,也管不得长辈会如何想她,瞻前顾后才不是她的风格。
魏荣光几乎跳了起来,同时恢复到了口齿流利的状态,“吴若初,你胡说什么啊?”
他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在长辈面前冒出这样一句,难道她的脸皮已经厚到可以跟他书包里的英语字典媲美了吗?可是,他发现自己最无法忽略的竟是她那么亲昵地叫他的名字,荣光,听起来怪怪的,还从来没有谁这样叫过他。他感觉很难受,像是心上有无数蚂蚁温柔地爬着。
吴若初在他的呵斥之下缩了缩脖子,当即矮了半截。魏婆徐徐抬手抚平了床单上的一道皱褶,“小荣,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魏荣光想解释,又怕这种情形之下越描越黑,魏婆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至亲之人该有的慈爱,唯独眼底最深处闪现的那丝阴云提醒着他,你必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行了,时候不早了,让你‘同学’早点回去吧。”魏婆嘱咐魏荣光送客,又冲吴若初友善地点头,耐人寻味的目光久久在两人身上徘徊。
送吴若初去车站的路上,魏荣光比较沉默。
吴若初把自己去他家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包括店里来了哪些客人,陶阿姨如何走不开之类的,而他只是点头应着,什么也没说。
直到他们一同站在月光稀薄的公交站牌下,吴若初才灰不溜秋地低了头,“魏荣光,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她额前垂落的碎发在月亮的镀色下闪着银光,魏荣光觉得自己确实受够了她的胡搅蛮缠,可为何他心中却没有多少生气的情绪,只有淡淡的迷茫和哀伤。
“我没生气,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因为……我希望那是真的。”吴若初抬头望他,他浓墨般的黑眼睛在澄澈的月光下依旧深不见底,“你很怕你外婆?我觉得她挺好亲近的啊,长辈听到孙子交了女朋友,不都是应该高兴吗?”
“若初,你不明白。”魏荣光轻轻摇头。
“那你就让我明白。”吴若初不服气地攥着背包带。
公车驶近了,魏荣光不再多说,“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多谢你。”
吴若初见他这样说,心知再追问下去也是无用,只得跳上车,回身对他绽出越挫越勇的笑,“谢什么,她是你外婆。”
那个“你”字咬得特别重,在他心上余音不绝。晚些的时候,他在自家院子里抽烟,觉得四周的风声都是她在说话,直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婆颤巍巍地出现。
“小荣,其实这种事你不用瞒我,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这很正常。”
魏荣光捻熄了烟,搀着魏婆回房去,“她今天那样说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外婆,我和她真的只是同学。”
“外婆也不是不许你谈恋爱。”魏婆咳嗽了几声,“那姑娘实在是不简单,我能看出来,她对你是真上心,照顾起我来也没二话,我没留神把痰吐在了她手上,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小荣,如果你真想恋爱,跟她在一块儿外婆不反对,她不是娇生惯养的人,看着也挺懂道理的,你大了,我也老了,家里有个女人帮你打理着,你就不会那么累了,只要她不干涉你将来要做的事,什么都好说,就算以后你们处不下去了,好聚好散也没损失。”
魏荣光把外婆扶到床上,给她脱了鞋,盖好薄被,始终一言不发。就在她以为他打定主意不透半丝风的时候,他才在掩门离开时说出一句,“你也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我不能害她。”
睡前魏荣光翻开枕边的一本账簿,盯着家里欠下的债款。他并不是没有想到,一周之后,他会被街坊里几个以找他茬为消遣的小社会青年堵在巷子里。他们借讨债之名对他拳脚伺候,与往常没有丝毫分别。
那天他本来要去陶氏面馆里接吴若初,却失了约,吴若初左等右等未果,心想他可能是去忙别的什么事了。
恰逢陶氏面馆刚遭了扒手,打翻几桌菜后还是让扒手溜掉了,店里一片人心惶惶,陶阿姨打发着兼职的服务生们都各回各家,吴若初也不宜在那里多呆,硬着头皮出了店,从看热闹的人堆里穿过,向车站走去。
稀稀落落的灯火时远时近地照着,刚下过一阵小雨,污渍斑斑的地面上湿气未干,下水道井盖踩上去哐啷作响,夜风掠过,黑夜越来越浓,吴若初胆子本来很大,却下意识抱紧了胳膊,渐渐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她依稀看到前方路面遗落的某样东西时到达了顶点。她夜视能力不错,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快步上前拾起那件东西,果不其然,他的玉坠沾着地面的水汽躺在她手心,玉刻的菩萨还是那么慈眉善目。
同时,她听到斜对面的小巷里传来骂骂咧咧的酣战之声,其间掺杂着某个人低低的呼痛,吴若初心头狠狠疼了一下,哪怕是极力压制的微弱声音,她也不会听不出来那是他。
吴若初想也没想就冲进了巷子,一片漆黑中,能看得见扭打的身影。对方有四个人,魏荣光被围在中间,那些拳脚就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他寡不敌众,却还是抓住一切间隙还手,双手带着尘土和血色,每一击都冷而凶悍,仿佛别人打断他一根肋骨,他也要敲碎对方几颗牙。
其实魏荣光并不是好斗的人,只是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服输”二字,自从母亲死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他所受的凌-辱,被夺走的东西,都要凭自己的力量讨回来,即使付出所有都在所不惜,就是这个念头一直支撑他到今天。
当他听到吴若初的惊叫时,真有些搞不懂,为什么她总要来目睹他的狼狈。他只想让她好好的,永远不要被他扯进来,可她好像从来都不肯顺着他的意。
“你们在干什么!”吴若初扑上去,“你们凭什么打人?放开他!”
那些人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多管闲事的姑娘,为首的男生留着一头流里流气的长发,醉醺醺的眼睛瞪过来,上前搡了吴若初一把,“哪来的臭娘儿们,一边儿去!”
“别碰她!”魏荣光厉声道。他踉跄着想爬起来,却被另外三人按住。
吴若初被长发男搡得虚晃一下,声音有些发抖,脸上却是女孩少有的英气,“我要你们立刻住手,否则我报警了!”
“哟,你说住手就住手?咱们就看看是警察来得快,还是这小子犟得久。”长发男递了个眼色,剩下三人便继续对着魏荣光拳打脚踢,似乎比先前的力道还要狠些,如同专门做给她看。
她心上就像被刀剜过一样尖利地痛,几乎想冲过去跟他们拼命,长发男又示意弟兄们停下,很显然,他现在的兴趣已经不在魏荣光身上了,他睁着一双色迷迷的醉眼,不老实的手已经摸向她的脸颊。
“让哥哥看看,心疼他啦?魏荣光,这么漂亮的姑娘,你可不能一个人独吞啊……”
吴若初忍着极度的恶心避开那只下流的手,正要暗中摸索包里的手机和防身物品,背包却被长发男挥开,扔得远远的。她害怕起来,手心都是腻腻的汗,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口袋里的钥匙还拴着一把瑞士军刀,虽然只是小刀,但锋利度是够的。
长发男淫笑着逼近,对方人多势众,她完全没有把握,寻思着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用刀跟他们拼了……她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魏荣光……
就在这个时候,魏荣光的声音冷冷传来,音量不高,一字一句却寒气逼人,“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保证你死无全尸,你们总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那就该记住,如果杀人犯的儿子哪天不高兴了,也想当杀人犯,你们谁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