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遥远的异世界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位帝王喜欢细腰的女子,于是深宫之中一年要饿死很多人。所幸吴国的老皇帝没有这般变态的爱好,除了喜爱收集美女这个皇帝通病之外,他其实勤于国政,爱惜黎民,而且格外推崇古礼。
古礼从何时流传下来难以考据,时光变幻沧海桑田已上万年,若要从近推溯,可以说是继承前朝的礼仪传统。老皇帝推崇古礼的一个表现,便是大力复原这片大陆上曾经有过的各种节日,譬如今日便是祭祀水神的寒水节,以求水神保佑吴国,今年不会遭逢大旱。
礼部尚书王粲半夜便出了府,坐上官轿往皇城而去,然后与一众大臣陪着老皇帝去上京城南郊祭神,在初夏的日头下忙活一整天,直到月上树梢才回府歇息。
回府之后草草用过饭,他将王石喊到了书房中,询问席先生离去的细节,然后又交待再过半个月便是大考之期,嘱咐王石要静心温书,争取能考个好名次,不要辱了王家书香门第的门楣。
王石沉默地应下,沉默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王粲今年五十一岁,在王石的记忆中,古地球上有个说法叫做知天命,大抵意思是指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能看开,顺势而为,不会逆天而行。王石看着父亲略显疲倦的眉眼,想着这些年他对自己的态度,内心如往常一样泛起诸多不解。
“前三次会考,我知道你留有后手,最多只表露出一半的水准,这是为什么?”王粲为王石的课业请来了席先生,还有上京城经书大家柳瀚文,自然对他的真实水准十分了解。他将手臂搭在扶手上,靠在太师椅里打量着自己的二儿子,想从他年轻的面庞上找到一些自己需要的答案。
这个问题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又直指本心,王粲就是想看看自己儿子的心,这个沉稳得不像话的儿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石平静地回答,迎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清明的目光。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考虑的却是如此深远”,王尚书面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微微摇头说道:“可是你应该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对于这位秉持古礼持身甚正的尚书大人,王石一直以来都看不透他的心思。这些年从表面上看,他对王石非常好,而且从不胡乱干涉自己的生活。可王石心里很清楚,这种优待并非是因为自己的身份,甚至很多时候,他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儿子。
王石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一点光亮,暂时却抓不住事实的关键,忍不住微微抬高声音说道:“那父亲认为我为什么那么做?”
这话就有些无礼,但王粲不以为杵,只是沉思说道:“富贵闲人这个身份虽好,但不是立身的根本。要知道你现在能拥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咱们府门前挂的匾额。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谁还给你这个条件,让你继续悠闲地做个富贵闲人?”
王石心头微震,聪明如他又怎么听不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摇头说道:“即便父亲将来辞官不做,还有大哥在朝中做事,他如今已是工部员外郎,颇受上面赏识,而且大哥性情沉稳,很少犯错,我不觉得他会遇到太大的坎坷。”
王粲一贯温和的面庞上露出微嘲神色,轻声叹道:“既然不会遇到太大的坎坷,又怎能平步青云?”
这句话很矛盾,可王石偏偏就听懂了,沉默半晌方道:“最近宫里不是传出消息,说皇帝陛下属意您来接替同文阁大学士的位置?”
王粲双眼微眯道:“你可知道,这次三年一轮的大考,圣上已经命我来做主考官?”
在这小小书房内,今夜王石受到太多的震撼,尤其是父亲这句话表露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太多的心思。如果王尚书真的是这届大考的主考官,那他就是这一批学子的老师,将来在朝中会拥有很多得力的门生,也正因如此,为了平衡朝中的局势,皇帝绝对不会让他入阁成为大学士。
王石对朝政并不怎么关心,却也知道如今的吴国朝堂上,六部之上还有两省,门下省负责替皇帝草拟诏书政令,中书省负责审核门下省的决议,两省各由三学士负责。而同文阁大学士历来都是门下省的首脑,在如此情况下,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治下有这样一个可能成为权臣的出现。
王粲轻声说道:“我已经打探清楚,那个消息并不是圣上的心意,而是有人故意谣传出宫。”
王石心神一凝,冷声说道:“看来是有人一心想将父亲架在火堆上。”
王粲赞许地看他一眼,点头说道:“老夫为官三十年,什么样的风浪不曾见过?这些宵小手段自然难不倒我,我考虑的是王家这块匾额不会被人砸掉。毕竟这么多年来,有很多人恨不得我早点去死,偏偏我活的很硬朗。那些人对我没办法,所以我死之后,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搞垮王家,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你的兄长性情太过刚正,也许是为父这些年管教得太严,让他变得愈发迂腐不堪,如此虽然不会犯错,在官场上却很难走得更远。你这孩子平时不动声色,但我清楚你的性情,也知道你极有主见,以后这王家还是要靠你的。”
王石记得很清楚,五年来,这是父亲第一次跟自己如此坦白直接地长谈,可安坐在太师椅内的中年男人不会懂,王石如此贪恋平静自在的生活,绝对不是因为韬光养晦,更不是为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答案其实很简单,这块不请自来降临在这世界的石头,到现在也没想清楚一些问题。
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前,他很难对以后的生活下一个决断。
因为如此,他不得不做最后的尝试:“可是父亲如今正值春秋鼎盛,何必担心那些遥远的问题?”
王粲沉声说道:“我的身子骨自然还很硬朗,可龙椅上的那位就不一定了。”
王石惊道:“难道皇帝陛下不行了?”
他说的话露骨且无畏,但在这书房之内,一个是来自异世界的过客,一个是屹立朝堂三十年不倒的老官,自然不会有太敏感的反应。
王粲摇头说道:“现在还没有那种迹象,不过圣上已经年过六十,近年来已经流露出老态,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王石心中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既然皇帝快去另外一个世界了,那随之而来的便是最重要的问题:不知他百年之后,谁来接手那把椅子?
想到这里,王石在心里叹口气,开口说道:“那父亲希望我做些什么?”
聊到此时,王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欣慰的神情,轻声说道:“为父不会把你推到火堆里去,只是希望这次大考你能全力发挥,至少也要名列三甲。”
看来他是准备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铺路,王石心里依然生出一丝抗拒的意味,皱眉说道:“这是您的选择,但不是我的选择。”
这句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年轻挺拔的身躯笔直地站立在书桌前,那两道修长的浓眉下有双眼神坚定的眸子。王粲看着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发怒,仿佛他很能理解王石这种看似大逆不道的言论,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么选择,否则你也不会安静地在小院内待了五年。可你终究是王家的一份子,你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你以礼待之的冬儿,还有这府里上上下下五百来口,你有必要做些什么,而不是真的躲进小楼成一统。”
长久的沉默,王石如同一块冰冷的石头般站在书房里,回味着王粲轻柔的话语。抛开某些隐晦的暗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说得很对,他虽然是个过客,却也是一个有感情的过客,不是那些没有人性的机械公敌。
王粲望着他的眼神平和,不急不躁地等着他的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下得很艰难,但王石终究无法拗过自己心里某些准则,抬眼沉声说道:“我答应你。”
王粲点头道:“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另外,我有一些东西给你,已经让冬儿拿到小院去,你有时间便看看。”
王石应下,然后请安告退,离开这间狭小的凝重的书房。
回去的路上,王石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和父亲对他的要求无关,而是一个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的问题。方才在书房中他没有注意,此时回想起来才发现今天王尚书很奇怪。两人在交谈时,王尚书一直温言细语,哪怕他几次说出很不恭敬的话,对方也没表现出一丝怒气,始终都是极有耐心地应对,而且他对王石的态度,根本就不像是对儿子,更像是对待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
想到这一点,王石顿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总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回到小院后,王石依然想不明白,只好暂时将其放在脑后。因为这些事的原因,他也没有了和小侍女调笑的心情。匆匆漱洗过后,在冬儿的服侍下宽衣入睡,这一晚他都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一会瞧见王尚书对自己温言劝慰,一会又看见席先生满身血污,还有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他迷幻的梦境里进进出出,世间百态不一而足,竟是扰得他翻来覆去,始终不能真的入眠。
春末夏初之时,果然最难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