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景明,段玮青起了一个大早,换上一件全新的袍子,在点水客栈的大堂里坐着,没有点任何吃食,就要了一壶君山尖叶茶。
段阿牛坐在他的对面,他不喜喝茶,喜欢喝酒,奈何主仆二人囊中羞涩,兼之段玮青不愿让他多喝酒——怕影响他修习武道,所以那天在翠微居他才开怀畅饮,回来时竟比段玮青还要醉上几分。
酒家大堂里人来人往,然而却都在议论一件事情。
今日皇榜将要发出,三年一次的吴国大考要揭晓最后的结果,谁能高中皇榜是学子们最关心的问题,谁能高中最后三甲才是普通百姓最关注的问题。
听着耳边的纷纷议论,段玮青勉强平复心绪。此次大考,他压根没奢望过那明晃晃的最后三甲,甚至连最后十甲都没想过。于他而言,只要能在一百名之内,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当初来到上京之时,他忐忑彷徨,别说最后高中,连自己能否坚持走进贡院考场都心存疑虑。所幸如今心魔得解,将来能外放做个县官,也算对得起早已离世的父母双亲。
“贾老板,您说今年大考谁能拔得头筹?”段玮青旁边坐着两个富态老翁,其中一个问道。
“嗨,王掌柜,这您又何必明知故问?”
“贾老板,老朽实在不知,还望您不吝告知。”
“当然是书痴朝歌山,这还用说?别说上京城,咱大吴上下,有谁能比书痴更精于诗书之道?就连秀水街那些大老爷对书痴都佩服得紧呐。”
听到这二人的言语,段玮青微微一笑,他也觉得书痴高中状元的可能性极大,毕竟此人才名远播,他在冀州时便听过上京城第一书痴的名头。
但是他心中却对自己这个想法隐隐有些怀疑,也许潜意识里他希望王石能一鸣惊人。
一壶君山尖叶茶泡了七次,即便是再芬香的茶叶也会泡得淡而无味,可段玮青根本无所察觉,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借此来缓解心中的紧张。结果紧张依旧,反倒是茅厕去了不少趟。
又喝完一杯温开水似地茶,段玮青抬头望了望门外的日光,起身对段阿牛说道:“我们走。”
二人走出门外,就见人流朝东涌动,想来都是去贡院广场看发榜的。
段玮青夹在人群当中,一路走一路握拳,身边大都是参加今次大考的学子,不少人脸上还残留着春意酒迹。
十岁书策论,友邻皆赞之。
他自幼便顶着神童的称号,那时年少懵懂,真以为自己便是大家再世,便连大考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十六初应试,满纸荒唐言。
他至今都不敢忘记第一次参加会考时的情形。那次会考前两天,他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焦灼中,连带着几天没休息好,状态差到极点,会考时做的策论被考官看了两眼便弃之一旁。吴国规矩,第一级会考都是当堂阅卷,考生写完后交给考官,然后等待评阅。那次对他造成的打击太大,往后的状态愈发不堪,每参加一次会考就如同上了一次刑场。
二十双亲丧,欲养亲不待。
从十六岁开始,他连续考了四年,却从未通过半年一次的第一级会考,父母双亲对他的期望如同从云端坠落。在他二十岁那年,双亲郁郁而终,前后不过三月,他就失去世界上自己最亲的亲人。犹记得那年夏夜,他哭哑了嗓子,赤红了双目,可又能如何?离去的人终究是再也无法回来。
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二,如果此次大考不能中,他不敢想象自己还能否继续坚持下去。
所以这一路行来,他的脚步渐趋缓慢,往事一遍遍在他脑海中闪过,令他愈发忐忑担忧起来。
然而再遥远的路也会有终点,贡院广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宽敞的广场上站满了人群。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挤到最里面去看皇榜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段阿牛觉得自家少爷应该很想进去,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胳膊,凭借一身钢筋铁骨硬是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段玮青拽到了贡院大门前方。
一路挤来,段玮青那身崭新袍子已经变得脏污褶皱。
皇榜还没张贴,人群中弥漫着紧张期待的气氛。
在烈日下站了许久,终于人群发出一阵躁动,有人高声呼喊。
“来啦!来啦!”
一队禁军将士跨马而来,将人群荡出一条细缝,穿过广场来到贡院大门前,当先的那位禁军将领一手执马缰,一手捧着一卷金色绸缎。
皇榜!
那将领利落下马,身边的禁军将士站在他身后,将无数学子隔出一段距离。
段玮青觉得自己身子微微发抖,如果不是阿牛搀扶着,他很怕自己脚一软就会倒下去。
那将领手中有五张皇榜,每张上面有二十个人名及名次,他贴的第一张是第八十一名到第一百名的中考学子名单。
段玮青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极其认真不肯放过一个字。
那将领张贴完五张皇榜,便站在贡院大门前,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注视着面前成百上千的学子。
后面的学子自然看不清皇榜上的内容,但是自有嗓门宏亮的学子向后传诵过去。
段玮青充耳不闻,只是仔细地看着榜上的那些名字。
第九十六名,任宣平。
第八十七名,柳随风。
身边有学子状若癫狂,发出一阵阵嘶哑的笑声,也有人泪流满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更有人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地走开。
段玮青越来越焦急,手心里的汗滴密密麻麻,因为他已经看到第二张皇榜,却依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敢再往下看去。
最后一张皇榜,上面是本次大考前二十名的学子。
段玮青死死咬着嘴唇,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些名字。
第二十,第十八,第十二,第九,第五。
依然没有他的名字。
段玮青嘴唇都咬得出血,此时的眼皮仿佛重若千钧,想往上抬一寸都是如此艰难。
他终于坚持着向上看去。
探花,段玮青!
大考三甲!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又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身体,二十年的辛酸苦辣一朝化成狂喜,令他只想大吼大叫,将胸中包藏的愤懑之情全部挥洒出去。
然而他只刚刚发出声音,便惨叫一声昏了过去,段阿牛连忙扶住他,发现只是惊讶过度受了刺激,并无大碍才放心下来。
想到少爷终于得偿心愿,这朴实单纯的少年也流下两行热泪。
今日的上京城注定是个狂欢的日子,不时有报喜的小兵冲进各处客栈,一边报着喜讯一边冲那些新进的老爷们讨要赏钱。
六部高官比邻而居的秀水街要稍微安静一些,毕竟是见过世面的高门大族,不会太过失态。礼部尚书府门前更是清静,因为王石一早就吩咐下去,不必去打听皇榜,若是真的中了自然会有人来报喜。
他心境平稳,但是底下的人可就不像他那么自持。
旺财在外府天井里转来转去,他是真的想去贡院广场上看一看,可少爷下了令,他也不敢造次,只能心痒难耐地来回踱步。来往过路的丫鬟们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娇笑着怂恿他去打探打探情况。
旺财只好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气,不时看着天边的日头,心里暗暗祈祷着报喜的小兵快点到来。
正厅里,王夫人坐在上首,不时看看角落里的沙漏,稍稍一听到外面的响动便询问丫鬟们是不是有人来了。
在屡次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王夫人也不禁紧锁峨眉,心里渐渐着急起来。
今日王石在小院内看书,王东在工部当值,至于王老尚书,还在皇城里没出来,所以她身边竟是连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也难怪她等得如此焦急。
旺财转得累了,便走到府门后,瞅着天边的斜阳,心想怎么还不来?难道这次少爷落榜了?
一想到这里,旺财连忙呸呸几声,又给自己掌了几下嘴才罢休。他不敢出府门,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赶忙从库房里搬出一把梯子,搭在院墙上,朝着远处秀水街的尽头望着。
冬儿心里也着急,所以趁着王石在看书,悄悄地跑到外府来看看,一眼便瞧见站在梯子上张望的旺财,便走到梯子旁边问道:“你在看什么呢?小心跌着。”
旺财连忙摆手道:“别吵,来啦!”
只见远处一骑黑马奔袭过来,马上坐着一个军士,手中还挥舞着一封简报。
远远地便听到那军士喊着:“恭喜上京王老爷讳石,高中本届大考第一名状元!”
旺财一听,直接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便爬起来,一溜烟地朝正厅跑,同时对府里的管事大吼道:“开门!快开门!开大门!”
他跟风一样跑进正厅,来不及跪下便冲王夫人喊道:“恭喜夫人,少爷中了第一名状元!”
王夫人连忙站了起来,身子一晃,幸亏旁边的丫鬟眼明手快将她扶住。
王府三门全开,报喜的军士直接进了正厅,将简报送到王夫人手中,一旁的大管家连忙将准备好的一百两银子递到他手中。
军士满心欢喜地离去,尚书府上下欢声雷动,人人脸上都是狂喜神色。
自家老爷当年便是大考状元,如今少爷又中状元,如此诗书鼎盛之家,谁人能及?
“中啦中啦中啦!”冬儿就像一只欢快的燕子,一路小跑着到了小院,一路大声喊着。
终于进了王石的书房,冬儿喘口气,无比高兴自豪地说道:“少爷,您中状元啦!”
正在看书的王石放下书本,露出笑容说道:“傻丫头,看把你高兴的。”
“咦,少爷,您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只是……嗨,我们到正厅去,娘应该挺高兴。”
能够高中状元,王石自然是极高兴的,只不过他最近几天因为一件事情心里有些不舒服。
那日从翠微居回来后,他发现老管家鬼鬼祟祟的,便跟了上去,谁知道最后看了一幕活春宫。
现在一想到那五十多岁的老家伙趴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身上,王石心里就止不住的恶心。
如果不是今天这喜报,恐怕他还会继续恶心下去。
不过此时此刻,自然是要享受喜悦的时刻。
是日,尚书府大开筵席,阖府同贺,不醉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