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楚这位高官的模样,一直沉默地站在文官一列的王粲眼皮微微一动。
站出来的这位名叫许鸿哲,官居二品,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是文武百官最头疼的一个人。都察院司职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就连军机处对都察院都无可奈何,当初太祖定下官制,言明军机处有监察百官之权,却唯独不可监察都察院。相反都察院可以监察军机处,只要他们发现问题,便会直接上奏皇帝。
所以这是一个不会因言获罪的衙门,即便是针对皇帝的错处,这些御史们也敢直言劝谏,当然,敢这么做的御史毕竟是少数。要是碰上一个百无禁忌的皇帝,惹恼他真把你杖杀了,你也没处说理去。
许鸿哲身为都察院的首脑,自然权柄深重,不过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自出面弹劾他人,一般都是他手底下那些清名傍身的御史们冲锋陷阵。但群臣都很清楚,只要这姓许的亲自出面,那他要弹劾的人绝对不是无名小卒,说不定就能引发朝堂的一段震荡。
所以,许鸿哲还未开口,金殿内的气氛就已经变得凝重起来。
然而,这位左都御史在说完那句话后,便沉默地站在那里,看起来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天启帝望着这个已经六十岁的老臣,淡淡问道:“既然有本启奏,为何沉默不语?”
许鸿哲保养得倒不错,脸庞上并没有皱纹丛生,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人一样,他沉声说道:“臣不敢说。”
天启帝乐了,笑骂道:“你这个老东西也学会卖关子,还有什么话是你不敢说的?”
他这句话是有典故的,十来年前,天启帝欲册立德贵妃长子为太子,这位许大人那时候还只是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当即连夜写了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数千字,力谏册立太子一事,天启帝念在他一片赤诚,倒也没有追究,只是将奏章留中不发。
谁知这许御史就跟吃了某种药一样,情绪激昂地一连上了九本奏章,最后终于成功地惹恼了天启帝,派人把他拉到皇宫大门外打了三十杖,打得他皮开肉绽,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之久。
不过天启帝倒没有罢免他的官职,后来反而平步青云,直至做到了左都御史。
许鸿哲一躬身,一字一句道:“臣的这番话一说出来,恐怕会有很多人人头落地。”
他这番欲说还休的作态,反倒让一些底子不太干净的大臣背后一阵发凉,不由得暗骂道你个老东西弄什么玄虚?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真要扯到老子也有个应对,这样把人悬着算什么意思?
天启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言官无罪,这一点难道你不清楚?有话就说!”
“臣遵旨。”许鸿哲直起身来,双眼炯炯有神,朗声说道:“大考是国之大典,太祖当年在吴律中特地注明相关事宜。这些年来,无论是何等来历的学子,只要在大考中舞弊,都难逃吴律的惩处。臣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有监察大考之责,从来不敢有半点松懈。然而,本届大考中发生了一些事情,臣不得不禀奏圣上。”
天启帝双眸一沉,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许鸿哲面无惧色地回道:“臣怀疑有人在这次大考中舞弊。”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大考舞弊可不是小事,哪怕你是左都御史,如果没有一定证据,最后不符事实的话也落不到好果子吃。毕竟这是国之大典,说严重一点,大考事关朝堂的根基,如果出了事,那后果必然是极其惨烈,这不同于弹劾官员,即便你弹劾的那个大臣清白无辜,你也没有任何损失,顶多上书请罪。
同文阁大学士齐柏云站在文官的第一位,他转过头对许鸿哲问道:“许大人,您刚才说的什么?老朽年纪大了,没有听清楚。”
对这位两朝重臣,许鸿哲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行礼道:“回老大人,下官说的是这次大考中可能有人舞弊。”
齐大学士一派老态龙钟的模样,咂咂舌道:“许大人,大考舞弊可不是小事,这事关朝廷颜面,而且皇榜已经发出,名次已经昭告天下,您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可否有真凭实据?”
这时对面武官行列中突然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既然许大人说怀疑,那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大考如此重要,有嫌疑自然就要查清楚。”
众人一看,说话的原来是枢密院副使袁猛。
这样一来文官们不乐意了,心想这是咱文臣的事情,你一个只会舞刀弄棒的蛮人懂什么?
本来文官们还想继续观望一下,被枢密院副使这话一激,当即便有几个性情冲动的站出来附和齐大学士的话,言下之意,既然你许大人说大考有人舞弊,那总得拿出一点证据,否则空口白话,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天启帝一直冷冷看着,直到金殿内安静下来,才盯着许鸿哲说道:“你说大考中有人舞弊,指的究竟是何人?”
许鸿哲扫了沉默站立的王粲一眼,面对天启帝大声说道:“启禀圣上,臣怀疑本届大考中,状元王石以及探花段玮青,皆有舞弊行为!”
就像一颗巨石砸进了深潭之中,金殿之内一下子便炸开了锅。
有人惊讶,有人疑惑,有人愤怒,有人幸灾乐祸,但不管这些表情是真是假,许鸿哲抛出的这句话都太过惊悚。同时指认状元和探花都有舞弊行为,别说吴国,在千年历史记载中,都找不到第二次。
一些与王粲亲近的大臣忍不住捏把汗,许鸿哲既然敢在大朝会上直接说出来,恐怕他不是无的放矢,除非他是个疯子。但是左都御史身体康健神志清明,哪里像个疯子?
汹汹议论声中,王粲依然沉默地站在那里。
王石倒还能保持平静,虽然心里也很惊诧,不过还能自持。但是他担忧地看了身边的段玮青一眼,自从许鸿哲说出那句话,段玮青先是身体一晃,紧接着眼神便开始涣散,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千辛万苦才通过大考,站到梦寐以求的金殿之上,谁知道这美梦才刚刚开始,就被人一脚踹下万丈深渊!
此时的金殿内,恐怕天启帝是最冷静的一个人,他似乎根本没被这个事情震动,略显疲惫的声音依然沉稳如常,道:“你说王石及段玮青舞弊,可有证据?”
许鸿哲摇头道:“臣没有确凿证据,但臣也不是信口开河。大考名次出来后,臣特意将这一百位学子的策论和他们之前在三级会考中做的策论拿出来做一个比较。臣知道这是个蠢笨的法子,但是为了朝堂根基着想,不得不如此。”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回身望着王石及段玮青,怒道:“但是状元及探花在本届大考中做的策论实在太好,所以本官很想问二位一句,为何你们在三级会考中做的策论中庸一般,即便是二位在半年前参加的第三级会考,所做策论也极其普通,放到大考中连前三百名都进不去,结果却在半年内技艺突飞猛进,最后能在大考中做出一篇举国称颂的文章!”
这句话掷地有声,段玮青原本苍白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
天启帝皱眉问道:“他们以前做的策论在何处?”
许鸿哲从袖中取出一叠册页,然后递了上去,当值太监从他手中接过册页,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放到天启帝的案头。
许鸿哲继续说道:“这些都是他二人以前会考中做的策论,臣在贡院查阅后,特地誊抄下来。”
天启帝先拿起王石以前做的策论,一边看一边问道:“既然你有所怀疑,为何不早些让朕知晓?”
许鸿哲垂首道:“因为臣害怕。”
接着他便不再言语,但这“害怕”两个字却极妙,十分巧妙地点出朝堂规则,又让人有无限遐想,若不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官,绝对说不出这般巧妙的回答。
天启帝不再理会他,扫过王石的策论之后,又拿起段玮青的策论翻看。
原本呱噪的金殿一时之间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天启帝手中的那叠册页上。
片刻过后,天启帝将那叠册页重重地甩在桌案上,嘴里发出一声冷哼。
段玮青在这寂静的金殿内听到这声冷哼,手足顿时一片冰凉,心如堕悬崖之下,一时之间万念俱灰。
天启帝抬起头来,目光似能穿透重重迷雾,对着远方说道:“关于此事,你二人可有话说?”
王石和段玮青出班向前,许鸿哲则早已退入文官行列之中。
王石面对神情肃穆的天启帝,心中也在盘算得失,这件事其实说无可说,之前五年他低调行事,自有原因,更多是出于对过去的怀念,对未来的不确定,所以在三级会考中刻意保存实力,所做策论确实如许鸿哲所说,中庸一般,与他在策论中做的那篇策论确实有云泥之别。
难道说自己是刻意保存实力?虽然这是事实,如果天启帝继续追问下去,问自己为什么要保存实力?
难道说自己是为了刻意一鸣惊人?
恐怕思维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更不要说这位皇帝。
想了片刻,王石终于开口道:“臣无话可说。”
但是,在他身边的段玮青颤抖着说道:“臣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