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关进刑部大牢。
因为有王粲的暗示,他倒没有做出出格的反抗。可是刑部尚书却犯了难,王石一没有革除功名,二没有定下罪名,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送到了他的地盘,让他不知该如何处置。
且不说要给礼部尚书一点面子,光是大理寺卿的一些隐晦提示,就让这位尚书大人头疼不已。朝中谁不知道这位叫做张翰的大理寺卿是东宫的人?难道说一直安静内敛的太子殿下也在关注此事?
刑部尚书思来想去,也没一个万全之策,最后只好心一横,反正人是皇帝陛下送来的,咱也没有权力不收,但是也不为难这新科状元,给他弄一个单独的牢房,再让狱卒收拾得干净一点,好吃好喝养起来,这样你们谁也怪不到我。
于是,王石开始了他的单人豪华房间刑部大牢之旅。
说是牢房,其实不过是木栅栏,看似大腿粗的木柱,王石单手就能劈开。只不过他没有越狱的打算,刑部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把他关到那种对付武道高手的特制牢房里去。狱卒还算细心,将他这间牢房打算干净的同时,还给他准备了一张木床。
虽然没有被褥,但现在正值夏日,就算是和衣而睡也没什么问题。
他左右望去,见四周的牢房都是空空荡荡,不由得暗叹现在上京城的治安都这么好了?被关进大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家中的情况他其实并不担心,有老尚书在,不会有什么变动发生。倒是想到外面的几个兄弟,他不禁担忧起来。如那夜家宴过后王粲所说,他在上京做的这些事情根本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只要用心去查,总是能够查出来。
王石盘腿默默坐在床上,心里想着今日金殿内发生的一切。
他从不相信,朝堂之上有无缘无故的示好,也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反目。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没有嫉恶如仇的清官,但是很少,大都还是朝廷需要树立的一种形象,让黎民百姓相信朝廷还是好人居多。
所以今日左都御史在大朝会上的行为,王石看在眼里,心里自有盘算。他还记得很久前那一场书房夜话,王粲曾经提到朝中有人与他做对,虽然老尚书没有明说是谁,但是如今看来,这些幕后的敌人很快就会一个个浮出水面。
那天启帝将自己关进大牢又是什么意思?是保护自己,还是别有用心?
第一次交锋就用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打头阵,对方所图非小,显然不仅仅是要将自己这个新科状元拉下马,那他们的底线在哪里?父亲?太子?还是那一位?
但王石心中并无惧怕,因为他清清白白,即便有人真的想做点什么,也不会安排得天衣无缝。想要陷害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王石真的有舞弊行为,他早就杀了出去,大不了从此浪迹天涯,去找席先生一起喝花酒,怎会乖乖地坐在刑部大牢里。
只是可惜了自己那位苦命的大哥,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却倒在最后的一道关卡上。段玮青如果不认识王石的话,或许还不能解开心魔,无法高中皇榜,可也会因此保全性命,孰是孰非王石无法判断。
世间事难两全,王石不会去犹豫后悔,现在他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事情的发展,然后反击,给自己和段玮青一个清白。
大哥已经离世,王石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许鸿哲并不是受人指使刻意挑起这件事,而只是出于一个御史的本能,你说他邀宠也好,邀名也罢,他终归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到那时又如何处理?
王石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许鸿哲究竟用意如何,就看接下来这桩案子怎么审。
在牢中的第一夜,注定要在无眠思索中度过。
在王石被押赴刑部大牢之前,夕阳斜照的皇宫大门外广场上,诸位大臣的亲信跟随们等得疲乏不堪。他们自家的老爷们清晨便进了皇宫,如今整整一天过去,太阳都快落山,也没见半个人影走出来。
大朝会果然名不虚传,幸好不是天天开,否则按这些老爷们虚弱的身体,恐怕很多人开了一半就会倒在金殿里。
在他们望眼欲穿时,皇宫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一众大臣鱼贯而出。
齐大学士今年已经是七十二岁的高龄,在同文阁大学士的位置上也干了近十五年。在朝中没有人比他资历更老,在天启帝还未登基之前,他便已经是礼部尚书,也就是如今王粲担任的官职。这位大学士早年间也是风流潇洒,一手妙词更是上京红倌人们最渴望的赠物。后来年纪大了,才逐渐淡出那些风月场所。
如今的柳随风之流,实难及他老人家当年风流的十分之一。
因为年纪大了,齐大学士处理朝政起来也颇费力,这几年他向天启帝上了几次辞呈,奈何天启帝就是不允,而且对他不断加封,从大学士到太师、太傅乃至太保,已经是位极人臣,封无可封。
除了封王,但是吴国没有异姓封王的规矩,所以齐大学士已经是走到了朝臣的顶端。
但是齐大学士心里跟明镜似地,知道这是皇帝在和大臣们闹别扭呢,你们不是不让我提拔王粲进门下省?那你们谁也别想进!就让齐老头干到死吧!
齐大学士颤巍巍地出了皇宫,一眼便看见三个小老头在门外候着自己。
都察院左都御史脸色依然铁青,显然还没从刚才那场金殿论战中缓过劲来。
大理寺卿张翰脸色平静,站在旁边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刑部尚书萧鹤左右看看,默默地叹口气,走上前扶住齐大学士的胳膊,温言问候几声。
“老大人,您看这事怎么弄?”
齐大学士看着萧鹤,想了半天才道:“这个,老朽也不知道啊。”
萧鹤实在不想趟这浑水,可皇帝金口玉言,哪里容得他推脱?而且查案审案本就是刑部职责,他便是想跑也跑不了。好在这次还有个大学士总领,凡事让他拿主意便可。只不过如今看齐大学士老态龙钟的模样,他发现这口锅恐怕还得自己背才行。
看到萧鹤一脸难堪的样子,齐大学士悠悠说道:“萧大人,不如明日我们都去刑部大堂,大家商量一下看这件事怎么查,诸公意下如何?”
既然大学士都发话了,其他人还能有什么意见,得,赶紧定了回家吃饭吧。
大臣们纷纷走上自家马车然后离去,皇宫广场慢慢开始安静下来。
旺财与段阿牛站在一起,朝着皇宫大门那里望着,可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各自少爷的身影。
“阿牛,你说会不会是皇帝把少爷们留在了皇宫里?”
“不知道。”
“那你觉得少爷他们今天能封官吗?”
“不知道。”
“阿牛,你是不是有个外号叫不知道?”
“闭嘴,你真的很烦。”
直到广场上的人已经稀稀落落,两人也没看到王石和段玮青的身影。
旺财眼尖,看到王粲从大门中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走近才看到老爷脸色很不好,一脸凝重,而且也没在他身后看到少爷。
“请老爷安。”
王粲点点头,吩咐马夫将马车赶过来。
旺财毕竟在王石身边跟久了,所以胆子也要稍稍大些,便问道:“老爷,怎么没看见少爷?”
王粲皱眉道:“回家再说。”
一转眼看见旺财身边的魁梧少年,正用一种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王粲对旺财问道:“这位少年是谁?”
在老尚书面前旺财不敢放肆,乖巧地答道:“他叫段阿牛,是少爷的朋友段玮青的伴当,他家少爷这次大考中了探花。”
王粲不禁轻叹一口气,看到远处从皇宫侧门推出来的那辆小车,便对旺财说道:“他家少爷便在那里,你带着他过去,如果需要支取银钱,尽管去府里找帐房要,就说是我吩咐的。”
旺财一头雾水地看着老爷登上马车离去,心想老爷怎么突然如此大方?难道他知道少爷和段公子的关系,所以决定资助一下这对主仆?
然而当他和段阿牛来到那辆小车前时,他便明白王粲这番话的用意,脸色也变得惨白。
段阿牛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少爷早上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的时候却变成这副模样?
他走到小车旁,看着被一卷白布盖着的少爷,掀开一角,露出段玮青苍白的脸庞,忽地双膝一跪,就靠在段玮青的头部旁边,伸出手掌帮他擦去头上残留的血迹。
血迹已经凝固,用手擦肯定擦不干净,段阿牛想也没想便将身上的袍子撕了一截下来,仔细而又执拗地擦着那些血迹。
空旷寂寥的皇宫广场上,一辆车,两个少年。
远处的禁军看到这幕景象,也没有过来喝止,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
旺财也有些担心自家少爷,但是看老爷的神情,少爷应该没事。他站在段阿牛身后,望着这魁梧如山的少年一直在重复擦拭的动作,心中有些不忍,轻声说道:“阿牛,别太伤心,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段阿牛充耳不闻,一直到他觉得擦干净了,少爷漂亮的脸庞如往常般干净,才站起身来,如铁棍一般的双臂拉着小车,向城南跋涉而去。
他拉着车走在前面,旺财跟在后面,路上的行人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旺财见段阿牛一直沉默,脸色静默地可怕,便小心翼翼地劝慰道:“阿牛,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
段阿牛脚步猛地一停,转过头对着旺财,目光极其坚定地说道:“少爷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
如血残阳中,旺财看到少年已是满脸泪水。
他长长地叹息着,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一直到夜色深沉,才走到点水客栈。客栈的掌柜一见拉了个死人过来,说什么也不让段阿牛进去,最后还是旺财将身上的银子全部塞了过去,又搬出礼部尚书府的名头,才让那掌柜答应二人暂住客栈一晚。
段阿牛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但他一点都不觉得饿,将少爷的尸体停放在房间里,又帮他换了一身衣服,用清水洗干净他的脸庞,做完这些,他便关上房门,来到马房附近,打来一盆清水。
旺财一直跟在他身后,见他这般举动,便纳闷道:“阿牛,你这是要做什么?”
段阿牛从马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出一样东西,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那是一把生锈的柴刀,他蹲下来细心地磨着,嘴里轻声地说出两个字。
“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