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萧将杨致欢的枪拿在手里细细的看，银枪乌木杆，枪尖上錾了缠枝玫瑰花，乌木杆虽然乌突突的不起眼，却是正经制枪行家水浸油沁的工艺细细制作，整个枪杆刚中带柔极富韧性。
“好枪。”岑萧咂咂嘴，看杨致欢已经又干掉一条鸡腿和一坛酒，忍不住摇头：“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杨致欢满嘴的油也顾不得擦，抬起头来仓促问了一句，明明已经喝掉两坛莲花白，可是她却一丝醉意也没有，岑萧不由得惊讶这女人居然有如此好的酒量：“你看你自己，吃相难看，穿衣不整，丢三落四全无气度，真是……”岑萧一时词穷，看向赵婉。
赵婉若有所思靠在栏杆上望月，手中青瓷酒杯微微倾斜，几滴清酒洒落在她衣襟上。
白日里岑萧和杨致欢闹了一场，四方楼的掌柜说什么也不肯让二人住了，俩人一下子从敌人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赵婉提出可以暂住她家，二人也不客气，顿时同意，并且握手言和相约晚上在长亭饮酒。
“赵公子！”岑萧叫了一句，赵婉回过神来，举杯示意干杯。
“你以为你好，手无缚鸡之力，不学无术。”杨致欢打了个极为响亮的饱嗝，吃饱喝足的感觉令她十分愉悦，她用袖子擦擦嘴上的油腻，然后一伸手将长枪抄了过来，用力逗了一下，只听着银枪嗡嗡作响。
“你也不像是读过书的人。”赵婉皱眉，杨致欢身上的衣服是她借的，今天下午才上身干干净净，可是杨致欢却毫不在意用来擦嘴。
杨致欢却恍如未闻，酒足饭饱，兴头正酣畅，她跳出酒席站在长亭酒肆外面无人的河堤上，一杆银枪舞得呼呼作响，一轮一轮的银环在她流畅的身形之外绽放，如同细雨低落水面的波纹，一重一重，连绵不绝。
长亭酒肆中的人很多，欢呼声越来越大，人群中有人在唱琦山谣，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一起唱，有人击节有人拍掌，杨致欢逐渐随着琦山谣的曲调调整了节奏，长枪探入水中，撩起一片银珠一样的水雾。
长亭酒肆的另外一间雅亭，苇帘一直落下，帘后的人从缝隙中看着杨致欢。
“若无翁主，家父不知何时才能脱险，梅钰全家得以保全全赖翁主之德，此身无用，只盼能肝脑涂地，报答翁主恩德……”耳边诚恳而又惶恐的声音絮絮叨叨，青鸾只看着杨致欢月下长枪酣畅淋漓，听得一会，青鸾回过头来：“世子客气。”
梅钰穿的是银素，只因之前新君即位的时候屠杀宗室，家中数位长辈惨遭屠戮。梅钰本就俊朗儒雅，银素衬托之下，更显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你我婚约，是何深意，世子是否知道？”青鸾被梅钰的客气弄的有些惆怅。
梅钰顿了顿，脸上神色颇为复杂：“陛，下，已经嘱咐过了，翁主是天授贵人，梅钰……”他忽然抬起头来，青鸾看到他双眸之中闪烁带着快意和决然的光芒。
“梅钰，唯翁主马首是瞻。”青鸾听到这句话，背后唰一声淌下汗来，心头燃了一把火，却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东宫在肃京皇宫东侧外墙之外，太子若要入宫，可走皇宫东侧宫门，此门只许太子或东宫中官员经过。青鸾入东宫，便是自宫中穿过此门直入东宫，外人看来，青鸾只是入内宫同皇后请安。
东宫内十分简朴，古董字画一类物件一律没有，宫中十分安静，宫人行走都小心翼翼。青鸾跟在皇帝身后，走到太子寝宫门前时，女宦们早已退的干干净净，皇帝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药气扑面而来。
寝宫中小步跑出一位太医，毕恭毕敬叩首，压低了声音：“陛下，殿下刚刚服药睡着，请陛下这边来。”青鸾跟在皇帝身后，放轻了脚步走进去，空旷的寝宫，唯有屏风纱帐遮挡那张床，绕过了屏风和纱帐，药气越来越重，呼吸声也越来越重。
这呼吸声太过沉重，像是气管被堵住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慌。
皇帝停住了脚步，站在床边不远处，背影在微微发抖。
青鸾也停了下来，她看到了床上的人，瘦弱得完全不像是十三岁的男孩子，身上敷了药，裹着白布，白布被溃烂的污血和药水渗透，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棕褐色。
他艰难的喘着气，完全不像是在睡觉。
感染大疫到了这个地步，青鸾虽不通药理，也知道太子怕是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了。
寝殿之中没人说话，直到青鸾随着皇帝走出寝宫，才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科举，你的婚事，只盼着太子还有时间。”皇帝坐在龙爪松下，良久才说话，面色已经恢复，语气十分疲惫。
“殿下吉人天相。”青鸾不知如何回应，皇帝看了她一眼：“钦昭。”
“嗯？”
“尉迟钦昭，朕给他取的名字，钦武昭文，以后，这是你的名字了。”皇帝看向青鸾，骄阳让青鸾有些睁不开眼，她将这个名字嚼在嘴里，更多的，是品味那个姓氏。
“朕登基不久，朝中多少还是不稳，宗室中的人都虎视眈眈的等着看朕后继无人，这几日，朝会上总有人上书，要求太子主持科举，朕若是再不让太子见人，怕是下一步他们就要逼问到东宫来了。”皇帝起身，青鸾随后，二人缓缓的沿着铺满了白石子的小路走向花园，园中并无花卉，大多是松柏竹一类四季常青植物。
“可是，朝中认得我的人也不少。”青鸾皱眉。
“儿臣。”皇帝看了青鸾一眼，青鸾抿了抿嘴：“朝中，认得，儿臣的人很多。”
“无妨，之前在军中的时候，太子左目中流矢，没了一只眼睛之外，还因军中医药不良，左脸感染留下大片疤痕，因而之后一直用面具障面。”皇帝说着，青鸾吃了一惊，那个病弱的孩子居然还曾经上过战场。
“也是那时候和伤兵住在一处治疗，才染了大疫。”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自责，青鸾吃惊：“怎么殿下不是住在自己的军帐里面？”
“富良关，朕被被三军围困，为了突围抛掉大批物资，太子和伤兵住一帐，朕和其余将士住一帐，那是战场，不是说书。”皇帝无奈的笑了一下，青鸾心中一动，富良关一战到如今已经将近两年之久，如此算来，太子怕是最多还有半年的命了。她点点头：“既然可以用面具，那我，那儿臣就放心了。”
“你个子矮，太子也不高，加上多病，来日你长不高倒也不怕，你的骑射如何？”皇帝若有所思，青鸾道：“应当还好。”皇帝点点头：“朕会让梅钰好好教教你，东侯世子的骑射功夫都是极好的，殿试之后的大典，你要与武举一同演骑射。”
青鸾一一答应下来，皇帝飞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轻描淡写的说：“大婚的事情朕会尽快安排，希望你和梅钰能够尽快有个孩子。”
青鸾全身一僵，二人已经走到了花园门口，皇帝上了肩舆：“总要给梅家留个后。”
赵婉没进门就看到送礼的车马在门外，待进了正堂，忠武候父子二人和赵承田恒夫妻俩正相坐客套，这一幕让赵婉十分别扭，却又不得不做全了礼数，上前拜见。
裴元德见了赵婉，起身拱手：“赵公子，此番科举应能高中魁元吧。”
昨日科举才刚刚结束，武举要殿试的时候由陛下钦点，文举则要静候放榜，赵婉一日之内被人问了无数次，耳朵都快要出了老茧，此时也只能忍着，笑出来拱手打个哈哈过去，坐在田恒身侧。
裴秀虽然也是世家出身，性格却极为张扬浅薄，此时已经迫不及待炫耀上门下聘的礼品，手舞足蹈指指点点，赵承田恒只能赔笑听着，赵婉没了兴趣，起身道：“对不住侯爷，赵婉回家还没更衣，容晚辈更衣后再来拜见。”言罢就要走，裴秀人浅薄，脑子却精明，一推裴元德：“不如你二人一起去花园里逛逛，早就听说赵大人家里的假山叠的十分精美，你也去见识见识。”
裴元德诺诺，赵婉瞪了裴元德一眼，却也只能与他一同走去后堂。
裴元德坐在假山上的凉亭之中发了许久的呆，赵婉才换了一身衣服姗姗而来：“对不住裴大人，赵婉来晚了。”
裴元德有些手足无措，赵婉自顾饮茶，懒得跟他说话。
“嗯，赵公子，此番高中，应该能直入翰林……”裴元德无奈没话找话。
“裴大人。”赵婉扔下茶盏，直直看向裴元德：“我入翰林也好，入六部也罢，那是我赵婉的前途，裴大人自有阴德，赵婉羡慕不来，陛下赐婚，是咱们两家天大的恩典，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那是家中事，出了门，你是你的都尉我是我的朝臣，公私分明，君子群而不党，你我两家也不必搅和在一起，免得让人说咱们结党。”
“赵婉！”裴元德越听越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再难忍受：“我知道你对这婚事不满，你当只有自己不满么？你也别着急咄咄逼人，若不是我父亲促成这桩婚事，你满门现在能不能活着还是未知，做人要知道感恩！”
“裴元德，人是要脸的！”赵婉愤然起身，裴元德也起身，裴元德高出赵婉不少，赵婉仰着头，横眉冷对：“若不是你爹，东侯也不至于受这一场牢狱之灾，构陷忠良给自己谋了个连世袭也不能的爵位，真是无耻之极！”
“人人都说肃京龙凤双骄，梅骨如玉，兰婉才馥，果然是……”裴元德冷笑，气的手抖，赵婉的脸色一白，却有笑声在旁传来，二人都住嘴转开脸去，田恒走上来，以手为扇面红气喘：“哎哟，老了老了，上个台阶也出汗，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上这么高，还中气十足。”
赵婉哼了一声，赌气坐在一边，裴元德脸色难看却有不能失礼，田恒摆摆手示意他落座，裴元德坐在赵婉对面，田恒坐在二人中间，只是慈祥的笑着看着裴元德：“婉儿自幼便立志要作言官，往后裴大人有得是时间回家慢慢斗嘴。”
裴元德悻悻答应，田恒拿出一支小小锦盒：“我们赵家田家两门，虽然不及忠武侯煊赫，倒也是在肃京世代为官的人家，今日令尊亲自登门送礼，我们若是不回礼岂不是太懂事了一些，方才我听裴大人说什么梅骨兰婉，呵呵，把婉儿和东侯相比，实在是肃京坊间流言罢了，不过我这里到有一件东西，衬得起裴大人一表人才。”
裴元德听田恒说话，知道田恒故意曲解，把“梅骨”一语说成是东侯梅英，人家给了台阶，哪有不下的道理，裴元德只能红着脸连连点头，看着田恒将锦盒打开。
盒内是两枚小小玉佩，玉质莹润白如羊脂，雕刻做一双飞鱼，形制是宫中规定的样子，显然是一对特制的出入宫门专用的令符。
“这是皇帝登基大典之后的百官宴上亲手赐给我的，我出入宫门自有名牌，这样的配饰我一个老婆子也用不到，不如给你们年轻人拿去带着玩，意头也好，双双对对。”田恒说完，扣上锦盒将两枚都给了裴元德：“听闻裴大人家里有好工匠，那就等你做好了，婉儿嫁过去，再戴不迟。”
裴元德只觉得脸上烫的能点着蜡烛，田恒这礼万分贵重，除去回礼之意外，还是冲着方才裴元德说的，若无裴家恐怕赵家满门已经不保云云而来，裴元德喁喁道谢，已经再没有留下的心思，起身告退后逃也似的走了。
赵婉看到，正要得意，田恒回头看了赵婉一眼，满面惆怅：“君子群而不党……你这傻子，什么时候能学会管住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