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降临的那天清晨肃京的城门开的有些晚，当守城的女兵开打开城门的时候，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已经站在城门外良久淋了一身薄雪的驿兵，他纵马冲进了刚刚打开的城门，背上背着三色旗。
守城的女兵看着三色旗从自己面前飘过去，怔了怔冲着同伴说：“有在年底送国书的么？”
同伴睡眼惺忪：“眼瞎了吧，国书都是大节才送。”
女兵并未看错，驿兵送来的的确是国书无疑。这一封国书经过宫门女宦到了中书舍人的手中，再由中书舍人送到了尚未上朝的皇帝手里：“陛下，宋国国君的国书。”
那天的朝会，百官刚刚站起来，所有人都看到皇帝的目光很复杂的看着站在最前面的太子，声音透着一股子古怪的寒意：“太子巡边，成就了大渝和宋国的百年好合，实属大功一件，今日，朕收到了宋国国君送来的国书，即将送庶公主慕容远初前来和亲太子，并且表示慕容远初甘为侧妃。”
按照礼制，太子纳正妃三书六礼都要齐全，除此以外，一国国君与储君的婚配一律不需要做全礼节。之前慕容远斋在海界上给钦昭送了画像而钦昭收下，就已经视为两国达成了和亲的协议，又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让慕容远初成为太子正妃，因此提亲由宋国国君提出，而迎亲之类的礼节大渝这边只需要做个样子即可。
钦昭叩首谢过，皇帝的眼睛扫过田恒，田恒自队列之中跨出一步：“既然太子殿下大婚在即，论礼制侧妃不可先于正妃入东宫，两国和亲筹备事宜繁杂，臣以为将太子殿下大婚一事提前。”
范思站在百官之中，喜得满脸笑意，怕别人看出自己按捺不住的样子，赶紧低头缩肩尽量低调。宁王站在太子身侧，侧目看看一笑：“恭喜太子。”
“多谢叔王。”钦昭回礼。
宁王向前躬身，毕恭毕敬的奏报：“臣弟恭喜陛下，如今太子大婚，皇孙不日可待，实在是我大渝尉迟氏的天大喜事，太子大婚之后等同成年，日后便可以分担陛下许多劳累。”
皇帝笑着颔首，钦昭又再三谢过宁王，只是听宁王骤然如此美言，总觉得事情有不对。
宁王果然一笑：“太子身体虚弱多病，诸多事情难免繁杂劳神，臣弟建议，玉璋公主日渐年长，读书习武也有小成，不如让公主入詹士府协助太子政务，一来可以分担太子的劳苦，二来也可以增进他二人姐弟的情谊，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尚未接口，钦昭已经听得脊背生寒：“怎么敢劳累皇姐……”
“唉，怎么算是劳累，何况詹士府新科青年才俊良多，也好让玉璋公主相处寻觅，早日寻得如意郎君，陛下，您看臣弟是否想的周全？”宁王笑着，目光在他父子二人中间逡巡，钦昭不敢插嘴，只能看向皇帝。
皇帝笑着点头：“宁寿到底是年长，思虑比小孩子周全多了，到是宁寿你，何时多给朕填几个侄儿侄女儿，也让朕开心开心。”
宁王一听，就知道皇帝无法反对自己的建议，大喜之下一摸脑袋：“皇兄，这些事情不要放在朝堂上说了。”
百官跟着应景，笑声一片，也不知几人真几人假，钦昭笑的格外勉强，心一个劲往下沉，只想到玉璋公主进詹士府****跟自己在一起就觉得头大。
等钦昭回了东宫，荣怡从老远一瘸一拐冲过来，气的高举一本公文冲着钦昭的脑门就拍过来，钦昭赶紧闪身避开，荣怡没打中，气的指着钦昭骂：“老婆子白教你那么久，这么点事情你都推脱不掉，哑巴么，舌头让迟凤割了？”
钦昭看她老迈的身躯气的颤抖不停，有心身手搀扶，荣怡却气的一甩手走了，钦昭只能自己弯腰把那本公文捡起来。金英和岑萧看着荣怡冲过来就躲到一边去了，看着荣怡走远了才敢靠近，金英替钦昭解下氅衣的时候连连咋舌：“奴婢见陛下都没有这么害怕。”
钦昭坐在熏笼旁边，也是心有余悸：“我就知道我没把这事儿推掉荣詹士要生气，没敢想她这么生气。”
赵婉也是等着荣怡走了才敢往东宫书房这边来，一进门听到这一句，笑着捂着胸口：“殿下还不知道您没回来的时候，荣詹士已经把詹士府上下挨个骂了一遍。”
“杨致欢呢？”看赵婉跨过门帘之后便没有人了，钦昭也是好奇，赵婉一笑：“她倒霉，让荣詹士拉倒酒肆喝酒去了。”
“哎哟，她倒是可以在长亭再来一次醉后舞枪。”钦昭一笑，想起从前看过杨致欢舞枪，只是此言一出，岑萧和赵婉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钦昭看他二人脸色有变，才忽然想起来杨致欢舞枪的时候自己还没嫁给梅钰，无奈一笑：“只许你们逛长亭，不许孤饮酒？”
“殿下，礼部那边已经开始筹备殿下大婚的事宜了，钦天监马上就会把算好的日子送去宫里让陛下选择，东宫马上会来很多外人，从前只有金英一个贴身侍奉，到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赵婉叹口气，递上了一份名册：“这个，是臣的一点对策。”
钦昭拿过来，抬头第一行字就让她吃惊“献俘名册”。
“这是？”钦昭一愣，翻了两页，看到名字都生疏得很，看向赵婉。金英也好奇探头过来看，赵婉回答：“这是去年靖武将军陈乐梅征讨南宛的时候在南宛白云山俘虏的白云部贵族，他们被抓来大渝成了奴隶，这些人来大渝时间不满一年，臣查过，这名册上被臣勾出来的人是从未与大渝肃京任何贵族官员来往过的，年龄又适合入宫侍奉的，殿下从这些名字里选几个出来，咱们试探一下贴身侍奉殿下，总比外面人送来的安全。”
钦昭听了，看着这些名字，却无从选起，顺手交给了金英：“你和赵府丞商议着办就好，人不必多。”
金英领命跟着赵婉去苦役营选人，看金英出去了，岑萧忽然一拱手：“殿下。”
“岑总领有什么事？”听岑萧的口气很犹豫，钦昭好奇的看向他，岑萧低头不去看钦昭的眼睛：“臣得知，平永昶将军轮休回京，昨日到的肃京，这一趟休息两个月，刚好东宫大婚观礼之后才走。”
钦昭手里的公文落地，迟疑了极短的一瞬，低头又捡起来，靠在熏笼上不去看岑萧：“平将军戍边辛苦，替孤慰问一下去吧。”
“是。”岑萧答应了一下，脚步兵未动：“殿下，平将军的公子平安曾找过杨司直，希望能够师从杨司直，杨司直考虑平公子与殿下的关系拒绝了。”
这一回，钦昭终于抬起头来，张了张嘴犹豫了片刻：“告诉杨司直，答应吧，只是那种孩子顽劣不堪，若是有什么不好教导的，只管打他走就是。”
岑萧料定了钦昭一定会这样说，听她说完像是松了口气：“殿下说的是，臣这就去琼瑶公主府那边，不知殿下要送什么礼物？”
钦昭猛然抬起头来，脑子里冒出一大堆的东西来，母亲爱甜，各种糖果点心都是母亲喜欢的，父亲爱名家墨宝，东宫珍藏的名家书画多不胜数，平安爱玩也是该读书的年纪，该送他些玩意高兴一下也该送些书本敦促……
想了许多东西，钦昭看向岑萧的笑脸，忽然回过神来：“你去自己看着办吧，这样的事，不必问我。”
岑萧一怔，骤然回过神来。
若是东宫给琼瑶公主府送得东西太细致，怕是公主府的下人都会明白事情古怪，岑萧汗颜，赶紧告退出去。
人散尽了，钦昭放下公文坐着发呆。
书房偌大，熏笼的点点温暖透过衣衫来，却暖不过心底的点点微痛。
父母兄弟，手足骨肉，如今细细算来，各个都分离了，环顾四周，身边人是谁呢？旁人家里夫妻和睦子孙满堂，自己却只剩了满眼的公文和满脑子的权谋，这日子当真要这样过一辈子了么？
钦昭看着书架，每个格子上都有帘布遮盖，帘布上绣着名目。
律法、风物、地理、史书、宗室、公卿……就算不出东宫不上朝堂，书房里书架上也是一整个天下，事无巨细全在架子上摆着，荣怡定了阅读的日程，身为一国储君要将这天下放在脑子里然后才能放进心里。
若人生是赌局，那我的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我已经将我所有能够下注的东西都放在了桌子上，牌也已经到手，落手无悔，只能着一切揭晓。只是，如此豪赌，若是不拼尽了全力去赢，又如何对得起这些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