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回来，已经是凌晨两点，沐阳靠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睡得像个孩子，手里的漫画书掉在地上。
这个小子，等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也不打个电话问问，肩头上还有郑可茵留下的热泪，眼中是闷闷不乐的弟弟，脑海里是血淋淋的骇人一幕，她的心被煎熬，灵魂被撕扯，她的痛苦一点儿不比有梦想的人少，在这场可怕而艰难的抉择中，快要被五马分尸。
“沐阳。”她轻轻地叫他，从梦中苏醒，惺忪的睡眼也还只是盯在她身上，“怎么这么晚了采回来。”
“玩儿得忘了时间。”她浅笑，而事实上是，酒店为了弥补“过失”，专门打开了总统套房，专业技师过来负责做替大家SPA，又找人替她们清洗烘干衣服，不到一个小时，为了替她们“压惊”，甚至又重新在套房里准备了同样标准的晚宴。
极尽铺张和无限度的妥协，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李小禾，一整个晚上，都扬着她那高傲的唇角，面带微笑。
“你老板来了。”沐阳慵懒地走在后面，漫画书卷了团，塞在牛仔裤的后袋里，轻轻地拢了拢头发，深吸一口气。
月下的灯影轻松穿透稀疏的枝叶，斑驳得渗人，她一停住脚步，便涂在沐阳脸上，很好地掩盖了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恶。
上班一天，老板昨天晚上打电话过来，今天找上门来，任谁来想都会不正常。
“我。”她一阵阵发汗，口干舌燥，没和她提前打个招呼就上来，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人不错。”沐阳向前走了两步，走出树影，脸上是和煦的笑。
“他来做什么？”她松了一口气，旋即有些愠怒。
“请你吃饭。”沐阳将手插在裤兜里，抿嘴笑道，“我看这个家伙比郑可军强。”
“吃什么饭？”她更是一头雾水，这个杨达远行事特立独行，越是不合理的就越是他的风格，连老板跑生意，员工闲着吃零食的格局都有，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他不是答应你要迎新的吗？因为有事耽搁了，特地赶过来的，不单他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你的同事。”沐阳又笑。
“你是说，戴娇娇和那个游戏小弟也来了？”她吃惊。
“是啊。”沐阳点头，“这年头，难得有那么实诚的人。”
“我的天。”她只觉一阵阵燥热，“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了，你老板说等等就好。”沐阳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向前走了两步，“沐夕，看到你那么受同事欢迎，我就放心了。”
“小屁孩儿！”她推开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沐阳问。
她只能苦笑。
“是不是觉得他们都特别奇葩？”沐阳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好处，都挺真实的，不造作，那个小弟上来就玩儿游戏，戴小姐上来就问你有没有男朋友，还告诉我她正在追老板，至于那个老板就更有意思了，是个自来熟，别说，我还真喜欢他。”
“别说这个了。”她的头开始疼起来，原本就郁闷的心情更添几分烦躁，“快回家吧，我有件事和你说。”
郑可茵的痛苦让她清醒，对一个人最大的尊重，莫过于给他选择的权利，对一个亲人最大的爱，莫过于给他想要的，她偷偷地决定沐阳的人生，换来一世平安，却也让他归于平庸，难成大事。
沐阳的态度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睡了吧，沐夕。”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打着拍她的头，“我好困了。”
“你是不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错愕，难道之前眼中的那些失落都是假的吗？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也不激动一下！
“听到，纽约的运动品牌要签我。”他言简意赅总结了一下，“我知道了。”
不等她说再多说什么，沐阳钻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
等洗漱完毕，她再推开门，他已经睡熟，黑暗中他的呼吸均匀，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油墨香，拧亮床头灯，房间里到处是书，他的衣服挂在简易的衣柜里，整整齐齐，这个家伙一如既往干净整洁，只看了一眼她就心如刀绞，以往就放在床尾的滑板不见了踪影，就连平常玩滑板的时候穿戴的滑板服、滑板鞋、鸭舌帽也跟着失了踪。
信守诺言的沐阳听了她的话，彻底斩断了同梦想之间的联系，难怪今天听到可以去国外专业玩儿滑板的时候，并不太激动。
全是她的错，而且错得离谱，她太害怕失去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所以阻止他做任何会伤及安全的事，却忽略了，真正害死他的，不是滑板，而是金裴民，为了找到机会得到自己，是金裴民一手炮制了那场意外。
换句话说，意外并非因为极限运动，而是极度狠毒的人心。
她阻止沐阳去追梦，可以是一朝被蛇咬的后遗症，但行为的结果，无异于因噎废食。
想通这些，再痛下决心，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彻夜未眠，她将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包括那些痛苦的往事和不堪的回忆，自己被金裴民用爱的名义软禁囚禁，那种非人的折磨让人痛不欲生，今天，她居然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囚禁沐阳？
想到这一层意思的时候，已是心惊胆寒，太阳初升，她洗漱完毕，和沐阳一同出门。
由始至终，沐阳没有说过一句自己想去的话，而且竭尽所能表现出与往常无异的快乐和开朗，甚至，比平常话还更多一点儿，这也更刺激她，让她觉醒。
她自己也觉好笑，每一次破釜沉舟，都会去找李敏。
买下的两套房子，一套刚好租出去，每个月也有三千块的租金，她和沐阳住的这一套，现在卖出去，或许会亏钱，但能解燃眉之急，至于变卖父亲东西的那些钱，她打算拿过来，替沐阳在美国找个好学校。
跑完房产经纪公司，又去中介学校，忙活了一大早上才惊觉自己忘了向事务所请假，打电话回去，戴娇娇只笑着告诉她，你有事就忙你的，反正老板不在。
李敏再一次发挥了他金牌房产经纪的功力，虽然亏了几万块，却保证了她在约定的第三天里，带着大笔的钱去找连玄安。
再见的时候，连玄安显得格外生疏，没有了之前想做朋友的热情，公事公办地将她交给了自己的秘书便不见了踪影，填完表格、交完钱，签合约的时候，一份英文合约，一份中文合约，她就坐下来，逐字逐句看清楚。
沐阳接到电话之后赶到公司，她已经读完了所有的合约条款，正在和对方的律师商洽安排沐阳念书的事。
因为她自己已经找好了中介，拿到这边的合约便自费，这部分是没有多少问题，庆幸美国没有过多的职业运动理念，反而鼓励自己的队员多学习。
沐阳这下激动了，不过不是因为自己前景辉煌，终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是张口就说，把钱退回来。
她抬头看着他笑。
靠！沐阳骂了脏话，然后又说，“沐夕，你这是干什么？倾家荡产全压在我身上干什么？”
“你喜欢就好。”她有些错愕，无法安抚他这忽如其来的激动，便仍旧笑着回答他。
“我喜欢不起！”沐阳哼了一声，“听到没有？把钱全退回来！我不要这个合约，也不要出国去念书！”
公司的人听到姐弟俩争吵，便都偷偷溜出去了，空荡荡的大会议室，两人相互对看，沐阳像个歇斯底里的野兽，对着她吼完了又吼，直到筋疲力尽。
“沐夕。”最后，沐阳喘着粗气说，“等我走了，你去要饭吗？”
“没有啊。”她笑，“我还有一套房子，搬进去住就行了，找到工作了，你还挺满意我们老板不是吗？”
“你怎么那么讨厌！”沐阳瞪着她，“非要对我好到这种地步？就不能自私一点儿吗？我有什么那么好，值得让你这样对我？”
“你什么都好。”她沉吟道，“沐阳，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和你没有关系。”
“那把留学的事退了，交你的保证金，你跟我走！”沐阳不死心。
她笑着摇头：“我出去能做什么呢？美国不会承认我现在的这个学历的，我留下来，能在律师楼找到不错的工作，而且，你忘了吗？还有爸爸，我卖掉了他的所有财产，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总会回来的。”
沐阳语塞，盯着她。
她轻轻地拍拍耳朵，用力往他胳膊上推了一下：“沐阳，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们不一定要出人头地，只是希望可以实现理想，放心地出去闯吧！没有钱了就回来找姐姐，姐姐给你钱花。”
沐阳看着她，眼泪就汪在眼睛里。
沐阳还不知道，卖掉的房子，是她名下的那一套，至于另一套房子的租金，她都按月寄望国外补贴他的生活费。
亲看看着沐阳在合约上签了名，她心里的大石彻底落了地。
只不过，今天的事儿还没完，那个连玄安一张扑克脸走进来，一本正经地说：“沐小姐，你弟弟的签证有些问题，我们后天就出发，现在才办的话，后天绝对出不来。”
迟两天早两天，不过是小事，但她心里清楚，连玄安不忿在找麻烦，合约里写得很明白，如果不能按时出现在训练场，他们将面临着可怕到极点的违约金。
一旁的律师摊开双手，一脸羞愧地说：“抱歉，之前签约的人都有签证，我没想到你们没有。”
这的确是她的疏忽。
事已至此，与其抱怨，不如想办法，再说，她也并非无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