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脚下的秀容川完全不知大祸将临。事实果然如高欢所预料的那样,为了鼓舞士气,尔朱兆在春节这天大摆宴席,雪过天睛的山川里成四排布置了几十桌酒席,招待这近千名死心塌地跟随自己的士兵们。
热汽腾腾的酒肉上桌,慕容绍宗鼓掌要大家雅静,听汾阳王尔朱兆训话。尔朱兆举起酒杯,清了清嗓子,正要致祝酒词,突然,四周战鼓咚咚,响起一片喊杀声。
尔朱兆是个十分机灵的人,见势不妙,甩掉酒杯,跳上白马就往后山奔逃,跟随在他身后的只有心腹念贤、张亮、奴仆陈山提。窦泰是认识尔朱兆的,不顾疲乏,率领小队骑兵在白马后面紧追不放。
尔朱兆在赤洪岭狼奔豖突,慌不择路,只晓得一个劲往前面逃跑,摆脱后面的追兵。却突然发现来到了绝壁前,脚下是陡峭的万丈深渊,此时再也无路可走了,后面是追捕的大军,还能飞上天去吗。
尔朱兆从往日的辉煌,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此时万念俱灰,去意已定。仰天叹息一声:“天绝我也!”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对念贤将军说:“念将军跟随我多年,我无法报答你的忠诚,这颗脑袋就送给你,还可去高欢那里卖个好价钱。”
念贤拍着胸脯,激昂慷慨地说:“我自跟随大王,就从没想过背叛汾阳王,既然今天是永诀日,奴才先走一步,去为大王探路!”说完,扯开衣带,剖腹自杀。尽管陈、张二人死死抓住念贤的双臂,一刀已经下去,血流满地,肠曲泄出,倒卧地上。
侥幸的是,念贤的剖腹自杀没有划破肠腑,后来慢悠悠地从鬼门关逃了回来,其后的倭国丑种学会了念贤的这种自杀方式,既可以显示自己对主子的忠心,又可能获得一丝侥幸,故尔成为自杀的上佳首选。
尔朱兆感动于念贤的忠诚,又抬头望着张、陈二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二人也是一副紧跟主子的坚决,双眼漠视前方,不为所动的模样。尔朱兆凄楚地一笑:“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能跟随我逃到这赤洪岭,本王已经很感谢了,不必走念贤那条路,记住!”
尔朱兆站在白马背上,将腰带系在横斜的树干上,将颈项伸进圈套,望着山脚下往上攀登的士兵,大吼一声:“高欢,我成全你一世英名!”挥剑斩断白马脖子,白马倒下,尔朱兆的尸体悬挂在树干下,荡荡悠悠。一代名将,就此走完他奋斗的一生。自此,显赫一时的尔朱家族,彻底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高欢率领部队随即追击到秀容川,尔朱兆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高欢从张亮、陈山提手中得到了尔朱兆的尸体,同时还获得重伤未死的念贤。旧友相逢,高欢命军医急救伤者,又是清创,又是缝合,好一阵大手术。也是念贤命不该绝,居然从鬼门关慢悠悠转身回来。后来在宇文泰的麾下再建辉煌。
慕容绍宗清理整顿所有的近千人残余武装,徐徐撤退,沿小路退进乌突城。高欢的骑兵围困小城堡,里里外外何止十层。
高欢骑在马上,不准士兵攻城,率先向慕容绍宗喊话:“慕容,今天是春节,酒宴还没开始,本王请你饮酒。新春佳节,我们不能再让战士们无辜地流血牺牲了,你是条好汉,本王信任你。”
慕容绍宗深知抵抗只能是无谓的牺牲,被高王的呼唤所感动,亲自走下城楼,打开城门迎接高欢。慕容绍宗和尔朱荣夫人北乡公主两人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地静候高欢处置。毕竟,北乡公主此时已是高欢的丈母娘,这样的俘虏,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客人。
高欢以胜利者的姿态,带领众人在秀容川大吃大喝,把原有的酒宴安排成了庆功宴,只是他本人摇身一变成了酒宴的主人,慕容绍宗和北乡公主成了尊贵的陪客。
第二天,高欢隆重地安葬了尔朱兆,感念慕容绍宗的忠义,留他在军中任职。而对北乡公主,毕竟是自己的丈母娘,高欢也很优渥地隆重护送到晋阳,安排进丞相府,与女儿尔朱英娥团聚。
高欢剿灭尔朱兆残余逆党的消息传到洛阳,孝武帝表面高兴,予以嘉奖,暗地里却黯然神伤,为高欢的一枝独秀深深地担忧。尔朱家族覆灭,整个大魏再无与之抗衡的牵制力量。此后,高欢必将一手把持朝政,唯我独尊,在晋阳遥控指挥洛阳,那时再动手就晚了。
元修牢记斛斯椿的三点建议,开始施行,决心把高欢埋伏在身边的祸害一个一个的予以清理。这天,元修辞掉左右重臣,在华林西园设宴,单独宴请司空高乾。
高乾因父丧解职归省,刚守孝期满,回京复职,即接到皇帝宴请,莫名其妙地赶到华林西园赴宴。酒席宴上,见只有皇帝和自己,高乾更是受宠若惊。元修按照斛斯椿编导的剧本演出,紧紧握住司空的手,诚挚地说:
“今天的喜宴,我们君臣二人约法三章,不谈政治,不计尊卑,只摆闲龙门阵,聊山海经。”
高乾名义上是高欢的叔父,外人不明究里,真以为高乾等人能制约高欢。元修此时也是怀着这种心理,准备拉拢几个能制约高欢的人,就频频向高乾举杯,殷勤劝酒。君臣几杯下肚,双方都有了几分醉意。元修再次举杯敬酒,对高乾说:
“司空累世忠良,今日复建殊勋,虽与朕名为君臣,其实义同兄弟,朕素来仰慕司空英名,愿誓立盟约,永不相背。”
皇帝的此种承诺,在其他臣子看来,无异于铁券丹书,任何一个大臣都会为此欢呼雀跃,跪地谢恩,焚香祈祷了。高乾此时尽管已经是喝得二麻二麻的了,但政治底线毕竟还是有的,听了皇帝的话,不晓得元修究竟是何用意。
高乾在心里莫名其妙地猜测:“难道皇帝是怀疑我存有二心?”就命中常侍张景嵩点燃香烛,两人不分君臣,共同跪在桌前,顶礼膜拜,焚香盟誓:“生死同心,互不背叛。”
酒阑席散,高乾醉醺醺地回到家中,一觉醒来,感觉今天皇帝的喜宴很是莫名其妙,又觉得皇帝是不是太多心了,非要臣子盟誓才能表示忠心,真是可笑。也就把这事当作儿戏,付之一笑,就没把这场喜宴的经过告诉高欢。
尽管与皇帝有了盟约,高乾毕竟是高欢安置在洛阳的间谍,任务就是监视皇帝和臣子们的举动,他不会忘记高欢让他在京任职的目的。
几天来,高乾见皇帝频频派出使者元士弼、王思政出入关中,皇帝平时也是常有密诏、密信送往雍州,与贺拔岳暗中联络。不几天,贺拔岳居然无功受禄,皇帝加封其为关西大行台、大都督。高乾对皇帝的举动心知肚明,将这一切用密件报告了高欢。
有些事情在信上说不清楚,高欢指令高乾来晋阳述职,了解洛阳君臣诸人的情况。高欢听说皇帝改组羽林军,密结贺拔兄弟于雍州,朝政一概委任斛斯椿处决,将高氏党人一概排斥在朝政之外。种种举动,令高欢十分气愤。
高欢决定针锋相对地予以反击,指令高乾说:“叔父回到洛阳,就向皇帝辞去司空的闲职,以退为进。本王上表,请皇帝封叔父为侍中,掌控中书、门下两省一切事务。”
高乾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建议说:“何必那么繁琐,大王直接率兵进京,逼迫元修禅让,不就了事了。”
高欢此时把玩着七星宝刀,按照拓跋创世者的宿命,得此宝刀者只能是辅相(副总统),没有“人主”的命,高欢也确实没有想过要当“人主”。他一个通讯兵,此生最大的欲望就是当上将军。况且,他还顾虑着贺拔胜兄弟二人,确实也没有篡位的野心,毕竟元氏是皇族“正朔”,禅让可是大逆不道之举。
高欢听了高乾的话,晓得此人是出于真诚,赶紧装出恐惧的样子,以袖遮掩高乾的嘴,怕他说出更血腥的话来,告诫他说:“这种事怎么敢乱说。”这一来,弄得高乾心里反而不痛快了,高王这是怎么啦,他历来的办事风格是干脆利落,今天怎么畏首畏尾的,不像是往日的风格呀,我操!
这天上朝,皇帝早已接到高欢的表章,“推荐”高乾为侍中、尚书令。高乾也按照高欢的指令,向元修提出辞去司空一职。
孝武帝见二人一唱一合,心里十分厌恶,自然不许高乾辞职,还在朝堂上提醒司空莫忘记了华林西园的盟约,以软中带硬的语气说:“司空累世忠良,今日复建殊勋,本是身强力壮之年,正该为国效力,怎么能辞职呢?”
皇帝不允许辞职,高欢导演的夺权把戏就无从实现,而且,高乾从皇帝的语气中嗅出了威胁的口吻。皇帝见疑,当臣子的不能不为之担忧,高乾连夜写密信呈报高欢,希望尽快离开洛阳是非之地。最好的方案是出任徐州刺史,以便在战事突发的时候,可以从东边制约荆州的贺拔胜。这是另一着妙棋,高欢赞同高乾的深谋远虑,又去信“推荐”高乾为徐州刺史。
元修一见高欢所呈表章,语气强硬,晓得高王已经对皇帝的举动不满了,况且自己已经驳了一次大丞相的面子,不敢再违抗,只得违心地任命高乾为骠骑大将军、徐州刺史。
元修尽管满足了高欢的“推荐”,可心里犹如吞下一只苍蝇似的很不舒服,总想寻找方法报复高乾,借以出出心中的这口恶气。也是事有凑巧,元修刚回到后宫,就接到间谍密报,说高乾在晋阳的时候,曾经劝高欢逼迫皇帝“禅让”。
天呐,禅让,这还了得,当谋士的居然劝臣子篡位。元修一听,怒不可遏,当即写了一封密信送达高欢。
为了挑拨二高的关系,皇帝在信中添油加醋,指责高乾投机取巧,投靠皇帝,与之结成异姓兄弟,目的是掌控朝政。“高乾与朕私有盟约,今乃反复两端,实是君臣之间的奸佞小人,高王得警惕,不然恐会受害于此人。”
高欢看了皇帝的密信,没想到表面老实的高乾居然在华林西园演出了与皇帝盟约的把戏。而且此人还不坦白,从未将此事向高王汇报过。看来这家伙野心不小,也确是首鼠两端的小人,不可信讬。高欢一气之下,头脑发热,就把高乾几个月来侦察皇帝的举动而写成的秘报材料一古脑儿地寻找出来,密封成扎,交使者送去洛阳。
皇帝一看高乾历次的秘密报告,又惊又怒。皇帝简直没想到自己身边潜藏着这么个间谍,急忙传诏,要刘思逸把高乾领进宫来。高乾得到委任状,正准备向皇帝辞行去徐州赴任,又一次被召回,莫名其妙地来到皇帝面前。
一见到此人,元修怒不可遏,指着高欢的使者,对高乾说:“朕与高王同心同德,一心光复大魏社稷,尔等小人在朕与高王之间构陷不已,是何居心。你好好看看自己的丑恶嘴脸,朕怎能容你再立于朝堂之上。”说着,把那一摞信札仍到高乾面前。
高乾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了刀剑声,知道难免一死,傲气陡地升腾起来,也对高欢的使者说:“陛下欲自主朝纲,不愿再受制于人,反指责微臣反覆无常,人主加罪,何患无词。微臣这就一死以谢高王毕生依赖。”说完,走出太极殿,抽出羽林军卫士的宝剑,在殿前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