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东西南帮的“南”字,是曹成北的秘密,他说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连魏兴生都以为是他为了凑个数随口一说的一个字。
曹成北面上的笑意不太自然,他问林月汐:“你猜一下,你知道那人的名字的。”
林月汐见他笑得有些勉强,便知这人定是他过往的伤心之事。而她听闻过的名字,和“南”字沾边的,只有一人。
叶南秋。
她小心翼翼地察看着曹成北的脸色,轻声猜测道。
听见这三个字,曹成北强笑着点点头,“是他。这是我特意为他留下的位置,一辈子都空着。”
林月汐见他脸上忧色渐浓,便不再说话。
他垂头思忖了片刻,轻声开口,道:“他知道我是被贾文柏冤枉才入的大狱,便要叶伯伯想办法救我,叶伯伯想方设法,求东问西,找了许多门路,但也不知道贾文柏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没有一个人肯帮我。”
那日叶唐带着叶南秋去牢狱看他,叶南秋讲叶唐几日的遭遇告诉他时,他大哭了一场。
“我只有十几岁啊······”曹成北声音有些发颤,眸子里也闪着光,“我当时真的怕得要死。”
哭完之后,他趴在牢门上,脑袋使劲往缝里钻了钻,伸手抱住叶唐的腰,让他不要再白费力气,叶唐却不答应,说就算是去洛阳求人,也要把他从那里带出去。
后来,叶唐没再去看过他,叶南秋倒是偷着跑去过几次,却也不再提救他的事。
“我知道,救我根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曹成北喃喃道,“我也不想让他为了我东奔西走低声下气地求人,可我心里却不是滋味,那种感觉——比我爹娘抛弃我的那天还要孤独,还要害怕,那天牢里比往常冷了许多。”
林月汐轻轻叹了口气,摸过一只茶碗来,给他倒上水,轻轻地递到他手里。
他的手,冰凉。
曹成北接过茶碗,两手捧住,抬头对着林月汐浅浅一笑。
“不瞒你说,虽然我无家可归的那几年认识了挺多兄弟的,但我却只有叶南秋一个朋友。”他苦笑着。
幸好遇到天下大赦,他活着从牢狱里走了出来。他回到了叶宅,见到叶唐时,蓦地便跪了下来,给他扣了三个响头。叶唐已两边斑白,额上也添了许多皱纹了。
“那时我才知道,他为了救我,将大半的庄园店铺卖了。”
叶唐差一点倾家荡产,贾文柏那日突然来造访,告诉他不必再枉费心思,他说只要曹成北安安稳稳,过不几年就能回来。叶唐这才放了手。
叶南秋因为此事和叶唐吵了一架,从家里离开了几日。
“我回去的那天,他去苏州办货,没赶上。”曹成北继续说道,“我跟叶伯伯道了别之后便再也没回去过。直到后来,我买下这座宅子,在这里安顿下来,他来找过我一次,我让魏兴生把他打出去了。”
“为什么呀?”林月汐问道。
为什么?
曹成北眼中已满是泪水,他微微仰面,似乎又回到了那日。
叶唐让他留下来,跟着叶南秋一起做做生意,他聪明,用不了两年就能上手,到时叶家的生意全都交给他和叶南秋二人。
曹成北不肯。
他执意要建盐帮。
叶唐骂他不知上进,骂他胡作非为。
曹成北就跪在他面前任由他骂,挨了他两个巴掌也不曾吭声。待他累了,两眼噙泪地坐在椅子上,曹成北爬到他的脚下,对他道:“我这些年的苦不能白受,救我的人不能白死。”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我刚刚松了口气,他对我说,只要我踏出叶宅大门,以后我与叶家恩断义绝,再无往来。”曹成北的声音很低,伴着暗夜里的烛光跳动,像是散落在秋意寒凉的晚风中。
叶唐说恩断义绝,曹成北便誓不回头。
他将“恩断义绝”刻在手臂上,更刻在了心上。一笔一划便是一刀一血印,许久过去了,伤口愈合,墨迹犹存,这辈子都洗不掉了。
曹成北微微抬起右臂,轻轻撩起袖子,看着小臂上的四个字紧锁眉头,许久,他缓缓道,“恩断不了,义也绝不了。”
这几年,他不进叶宅大门,不见叶宅中人,将叶南秋挡在门外,自以为与叶家断了所有来往,但情义却断不了。
他不许北东西南帮的人伤着叶家的商队,不许北东西南帮的人与叶宅的人打斗,不接任何与叶府有关的生意。乌青龙知他如此,便以叶府威胁,他担心乌青龙真的下手几次忍气吞声。
叶唐为他几乎倾家荡产,他也为叶唐受了几次伤。
恩算是还清了。
可他却道:“没有他,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条街上了,不知道是饿死,冻死,还是被人打死,早就是一只孤魂野鬼,到处游荡,祸害人间了。他救我,养我,这样的恩情,就算我把命给他,也是还不清的。”
“那你脸上这倒疤?”林月汐声音轻柔,怕扰了他,怕惊了他,怕伤了他。
曹成北微微一笑,转过头来,道:“帮叶南秋那小子打架的时候挨的。”他倍感轻松地笑了笑,好像为了他受伤便也算是还一份叶唐的恩情。
曹成北抬手摸了摸脸上的疤,嘴角却扬了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柔声道:“就因为这道疤,叶伯伯差点儿把叶南秋的皮扒下来。”
他笑着,林月汐心里却是凄然一片。
世上之人又有几人真的圆满无缺?所有人都带着伤痛,流着眼泪,背负着过往沉重地前行,一路坎坷,或许那些记忆就是最坚硬最牢固的外壳,抵挡住风,抵挡住雨,抵挡住所有的伤口苦痛。
林月汐看着他也淡淡地笑着,那天从青龙帮回来的路上,她问魏兴生曹成北是什么样的人,魏兴生思虑了许久,道:“北爷,是个有很多秘密,又坚硬又软弱的人,他的过往不会让旁人知晓,他的软弱不会让旁人看见,他的坚硬人人可见却是他最好的伪装。”
那是林月汐听过魏兴生说过的最长最难懂的话。
今日,曹成北在她面前卸下了伪装的皮囊,把他的软弱淋漓尽致地摆在她面前。
而她,来到此处这许久的防备和戒心,此刻全然放下,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