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中午时, 楼奶奶才匆匆赶回来,却发现家里已经氤氲着食物的香味,往日里不是在睡大觉就是在喝酒的孙子, 则洗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衣服, 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正拿着一本书坐在饭桌边安静地看。
这幅画面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以至于一时间产生了走错家门的错觉, 就站在门口呆愣愣好半晌。
一直到楼岚抬头, 疑惑地喊了她一声, 楼奶奶才回过神来,掩下心里升腾起的陌生感, 干巴巴地问:“中午想吃什么?”
楼岚抿了抿唇, 脸色不太好看, 像是想发火, 又强忍住了,冷硬地说:“早就煮好了, 你去...我去端出来。”
说是要改好,可三十来岁的大男人,性子已经有所固定了,稍不注意就容易像以前那样暴露出不好的脾气来。
楼奶奶反而松了口气,没觉得失望, 反而那股子不适的陌生感被彻底打消了。
见孙子不高兴地控制着轮椅要去厨房端饭,楼奶奶连忙拦住:“我去, 我去!早上去给丽丽送钱,她不肯收, 我就跟她多说了说话。之后是要赶回来的,可路上碰见以前一起捡垃圾的老姐妹, 就跟她去看了看现在的行情。”
捡垃圾也是有区域划分的,不能你随随便便就去捡,那是要遭人恨的。
楼奶奶絮絮叨叨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总算让孙子脸上稍稍好看了些。
一个豆腐鲫鱼汤一个炒青菜,陪一锅米饭一个蒸蛋。
蛋因为没兑好水,显得死硬,不够滑嫩。
鲫鱼估计也是没处理好,炖得有些腥味,豆腐切得也不规则,炖得久了,豆腐也好些都烂成渣混在了汤里。
唯一还算好的,也就是并不怎么需要技术的炒青菜,就连闷的米饭,也因为水没掌握好,像煮干的稀饭。
饭桌上,大概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没面子,楼岚全程没吭声,埋头吃饭。
楼奶奶却笑呵呵地,一个劲儿表扬:“豆腐炖进汤里才好吃,营养都炖出来了,咸淡也合适......”
看来孙子是真下定决心要改好了,楼奶奶沉重了一上午的心情好转,拿他当小孩儿一样,努力给他找优点表扬,想给他信心。
楼岚面上有所松动,等到吃完饭,他坐在桌子边没走,一直等到楼奶奶吃完了,他才默默收拾碗筷,也不管楼奶奶一个劲儿让他去休息的话。
看着孙子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听着因为笨拙生疏而时不时响起的碗筷碰摔声,楼奶奶脸上笑出多褶子花来,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填充里沟壑。
连忙抬手擦干了眼泪,楼奶奶扁着嘴用手搓裤子:孙子终于想通了要改好了,这就好,这就好。
亲手拉扯大的唯一的孙子突然出事没了双腿,楼奶奶如何能不伤心难过?
可以说这一年多以来,孙子越颓废阴沉,楼奶奶越心痛如绞。
现在这样,虽然家破了,孙子能想通,她就算是哪天蹬腿走了,也能走得放心了。
收拾好了厨房,楼岚出来,见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戴着个摔碎了一边镜片的老花眼镜一针一针艰难地纳着一双虎头布鞋。
顿了顿,楼岚上前,说了自己准备做的事:“我在网上买了点东西,准备在家对着电脑学一学,学得差不多了,就去外面试试。”
街头卖唱?
楼奶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往日里见过的那些身体有残疾的人拉着个破旧音响,在桥头或者街边唱歌要钱的画面。
想到自己孙子也准备去做这样的事挣钱养家,楼奶奶眼眶一热,摘下眼镜擦着不让他去:“哪至于就要干这个呀!岚岚,你放心,我已经跟你杨奶奶说好了,下午我就跟她一起去东区捡垃圾,她有门路,能进工地!”
工地里可以捡的东西更多,像是废弃电线钉子那些,还有工人丢弃的塑料瓶之类的,能比其他地方多捡不少。
楼岚却不高兴,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不少,极度不赞同:“你还要去工地里?不知道我这双腿是怎么废的?!”
话虽不好听,楼奶奶却知道他是怕工地太乱,危险又多。
不说高空坠物那些,就说钉子玻璃铁片,坑坑洼洼的地面,还有乱拉乱接的电线,也都是祸患。
楼奶奶笑着想说没那么危险,楼岚却先她一步放出话来,“你都一把年纪了,就在家里养养鸡种种菜,要捡垃圾也就在咱们西城区这一片,你要是不听话,非要去别处,那我也不卖唱了,直接换个滚珠板去街上要钱!”
看孙子气得脸都红了,胸脯一起一伏的,楼奶奶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忙点头表示自己听他的,楼岚这才歇了脾气。
大概是因为没忍住冲她发了火,楼岚不好意思继续呆在外面,调转轮椅,一头扎进了卧房里。楼奶奶不放心,等了一会儿,悄摸起身凑到门口往里看/醋。溜。儿。文。学。最。快-。发/,看见孙子对着电脑认真看学吉他的教学视频,这才放了心。
资金有限,五百块钱能买的东西有限。
楼岚选择的咸鱼同城购,以此规避网购出现的风险问题。上午下的订单,下午四点多就到了。
楼奶奶从外面回来时,就看见客厅地上摆满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她孙子则坐在地上,拿着工具对着这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拧拧拆拆的。
楼奶奶没说什么,收拾收拾就进厨房做晚饭去了。
一直到晚上快睡觉前,楼奶奶才看出来孙子是在做什么。
他弄了把吉他出来。
因为常年在工地干活,手指有些粗笨,可指骨修长,笨拙的拨动吉他弦,倾泻而出的是让楼奶奶完全陌生的音符。
对于生活中从来亲耳听见过现场音乐的人来说,哪怕这几个音符简单粗陋又散碎,带来的震撼,却是其他人难以想象的。
楼奶奶久久回不过神来,站在那里直到被楼岚出声提醒才惊醒。
“晚上冷,奶奶你先去睡吧。”
“哦哦,好,好。”楼奶奶转身,往客厅一角的床上走去。
等躺下了,听见旁边轻轻的弦声,楼奶奶还是闭不上眼,就侧躺着拉开床帘一角,安静地看着孙子摆弄那把对她来说分外陌生的吉他。
家里本身就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卧房里灯光暗淡,只有客厅稍微亮堂些。急着弄好道具早点出门挣钱,楼岚不得不在客厅熬夜组装吉他。
一两百块钱肯定是买不到好吉他的,哪怕是咸鱼上,所以楼岚选择的是买了两把都有缺陷,却恰好可以互补的同一个老牌子吉他,自己动手拆开组装。
手指粗糙,会影响拨弦。
弄好吉他后,睡觉前楼岚用白醋兑热水,泡软了手上的老茧死皮,然后找到梅丽给老太太买的护手霜,厚厚涂上一层,再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睡觉。
好在原主出事后在家养了一年多,手上硬邦邦的茧子已经渐渐软化退去,楼岚估摸着多保养保养,很快就应该能养好。
第二天楼岚继续呆在家里弄小音响。
同理,为了省钱,小音响体积虽小,楼岚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却更多,一直弄到天黑,才算是弄好。
小音响是便携的那种,随便往腰上一挂,搭上配套的麦,音质不错,也不会像街上一般卖唱(惨)的那种大音响嘈杂刺耳。
自从听了吉他的声音后,楼奶奶就再没阻止过孙子上街头卖唱的想法,只是好好打理家里,每天上午下午再出去转几趟捡捡垃圾,做做小孩儿的棉衣襁褓布鞋之类的。
现在许多人都觉得小孩儿皮肤娇嫩,还是要穿老一辈手工做出来的布鞋棉衣才更妥当,因此像是楼奶奶做的这些东西,要拿出去卖,价格可不低。
比如说那么一双巴掌大的虎头布鞋,因为楼奶奶做工好,又是真正的一针一线亲手做出来的,能卖到一百多块钱。
可惜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年轻人又没人爱学这个,现在她也就是做来补贴补贴家用,谈不上靠这个养家糊口。
做好了吉他跟小音响后,楼岚又在家里对着电脑学了一周左右。
从一开始只能拨出零散的音符,到后面能完整地弹奏出一首简单的曲子,前后也才两三天的功夫。
楼奶奶觉得是自家孙子聪明,有天赋,有空的时候就喜欢站在旁边听。
楼岚好笑,只说吉他本身就是乐器里最简单的。
当然,这只是不学精的前提下。要想学精,吉他的难度还是有的。
半个月后。
北城区的商业中心大厦附近,一条临近湖心公园的步行街边上,苍劲的老松树下,一个身穿白色衬衣黑色长裤,怀里抱一把古朴吉他的男人坐在一张简单的金属折叠凳子上。
男人剪一头散碎的短发,一双剑眉被刘海掩去锋芒,多了几分柔软。
星辰般的眼眸慵懒地半垂着,细长却不够卷翘的睫毛搭下,让他的眼神越发迷离莫测。
挺拔的鼻梁下,过分红润的唇色透出一丝病态,衬着他苍白干净的面容,显得格外忧郁。
他一脚踩地,一脚轻轻蹬在折叠凳横梯上,唇边支着个黑色蓝牙麦,不够细腻却足够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一串音符就洒落在这个角落,瞬间便悠远了周遭的热闹,恬淡了这片空气。
“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是以往的我充满怒愤。诬告与指责,积压着满肚气不愤,对谣言反应甚为着紧。受了教训,得了书经的指引,现已看得透不再自困......”「注」
沙哑低沉的歌声,慵懒中带着追忆往昔的透彻,干净澄澈的吉他音点缀,演绎出别样的大梦初醒。
这般歌声落入耳中,让人情不自禁沉溺其中,有老人回首往事,有中年人追忆青春,也有年轻人被这恍如聆听长辈感悟的歌声吸引得停下匆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