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雪下得很大,早上起来的时候差点推不开房门,昨晚萨梅带着彩月阁的宫女太监在小厨房烤羊腿吃,闹得欢腾还喝了点酒,这会儿且睡呢,连扫雪的人都没了。
我和蔺兰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去南书房上早课,对萨梅的羡慕和对金先生的抱怨让我浑身无力直打呵欠,蔺兰走在我身侧,踩着绵软的雪奇道:“公主怎么会突然问起棠梨宫的事?”
我拉拢绯红棉袍的系带,就算撒谎也总不能说是为了解闷吧?正在想要怎么说,蔺兰就继续道,语气中还颇为感叹:“想当年敏贵妃娘娘圣宠极浓,自从先皇后薨逝,咱们的皇上还从没有那般宠过哪位娘娘呢!可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竟把敏贵妃娘娘活活烧死,棠梨宫也无人生还,若不是那日先太后正好将八公主接到慈宁宫去玩……哎……”
“虽然我不清楚棠梨宫的构造,但各处殿宇大抵都差不多吧,为什么会无一生还呢?就算跑也得跑出一两个来吧。”
蔺兰想了想,低声说道:“那火烧的很邪门,殿内的惨叫声拍门声久久散不去,所以很多人盛传那是天火,用来收逆天命之人。”
我停下脚步:“这是怎么说?”
蔺兰左右看看没人,说道:“皇上专宠敏贵妃,又极喜爱聪慧过人的十三阿哥,便有人传言敏贵妃魅惑君上,妄图改天换地。”
我紧紧咬着嘴唇,死的是敏贵妃,被传妖媚君上的也是她,怪不得十三阿哥说当时宫里传什么的都有,当下难免有些生气:“惨叫拍门声不绝于耳,却又无人逃出,你不觉得比起什么天火来,更像是有人把殿门从外面锁了不让他们出来吗?”
蔺兰大惊失色:“公主可不敢妄言。”
我冷哼,“天火的话能说,接近事实的真相反而不准讲,这才是妄言。”
她轻声道:“奴婢也是传他人之言。”
棠梨宫起火的时候蔺兰应当还未入宫伺候,我站在十三阿哥的立场上自然偏袒敏贵妃,蔺兰只不过说了中立的话,我何必怪她,便道:“姑姑,敏贵妃一定是个好人。”
她连忙应是,“看十三爷和八公主的为人便知。”
“不止如此,”我正色道:“当今皇上英明神武,绝不会专宠妖艳魅惑之人。”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八公主怯怯的声音:“七月,你回来了?”
自从中秋一别之后,我和八公主一直没再见面,她似乎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太好,笑得特别勉强:“你怪我了么?”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她是指中秋那晚说我是外人那件事,赶忙大大咧咧地上前牵住她的手,“说什么呢?不提了好不好,别给小人嫌隙钻。”边说边觑着对面走过来的五公主一行人。
石宛儿就跟在后面,和完颜蝶并肩而行,远远地看着我高抬眉目,半分懊悔之心都没有,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我忍,拉着八公主转身进了南书房。
外面大雪纷飞,屋里温暖如春,炉子烧的通红,这些娇公主大小姐们又个个受不得冻,每人怀里都揣着手炉,更把严丝合缝的书房蒸得热气腾腾。金先生滔滔不绝,我却昏昏欲睡,手上捏着的笔几乎站立不住,眼帘一下比一下重。
‘啪’地后背被硬物钝击了一下,我慌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先生我错了。”
满屋子哄堂大笑,摇头晃脑的金先生从书后面抬起头来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达瓦公主,您又怎么了?”
我回头一看,五公主和石宛儿正捂着嘴扑哧扑哧笑,一团包着石头的纸打中我后掉在了地上,害我以为是金先生的板子。
我坐下来,八公主探过头来问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咬牙切齿道:“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了!”
雪停了,我和八公主躲在雨花阁的石阶下面,见五公主和石宛儿从里边走出来,后面照常跟着完颜蝶,三个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八公主紧张地直哆嗦,“七月,算了吧,算了好不好。”
我气得不行,“推我下湖的事儿我已经忍了,给她们阳光大道不走,偏要以为我好欺负!”
雨花阁是五公主的寝宫,角门正好斜对向御花园东侧的牡丹圃,刚好适合我和八公主藏身。我见她们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走近了,忙打开早就准备好的一筐癞蛤蟆,朝那个方向使劲踢了出去,竹筐不偏不倚正好跌落到三人前面翻倒在地,她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十多只丑陋的癞蛤蟆便咕咕咕地叫着纵身跳出,跳的到处都是。
五公主‘啊呀’一声惨叫,忙着往后退,却被同样大惊失色抱头乱窜的宛儿绊得摔了个大马趴,宛儿摔得灰头土脸,五公主也好不到哪里去,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连哭带嚷,不敢去碰那只爬到了她头发上的癞蛤蟆,却喊得撕心裂肺,盖过了癞蛤蟆‘咕呱咕呱’的叫声。
石宛儿更是了不起,爬起来又跑,就近躲到旁边的一棵梅树底下,我赶忙拽了一把手里的绳子,挂在梅树上的一桶大粪哗啦倾泻下来,泼得她目瞪口呆,差点就地去世。
我捂着鼻子捧腹大笑,差点笑得跌到了地上,八公主也忍俊不禁,只听完颜四处喊救命,招呼着宫女嬷嬷们替五公主赶蛤蟆,另有几个侍卫听到动静,朝我们这边来了。
我大笑着说‘不好’,拉着八公主抄小路就跑,路过那个因为去解决趟内急就不见了粪桶的园丁时,还大笑着为他指路。
谁知侍卫们不屈不挠,紧追我们不放,我和八公主只好在御花园里分道扬镳,她绕过澄瑞亭便是暖阳殿,只要躲进去便没事,我也只需要从千秋亭前穿过,再跑完甬道,便是彩月阁了。
没想到侍卫们分成两拨,其中两个竟然追着我来了,我跑进甬道之后暗道不好,这里,就会被侍卫们还有十多米的一条细长的漏雨道处,只听得追我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已到了拐角处,我侧身钻了进去,窸窸窣窣地穿过长长的漏雨道,钻出去便到了不知哪座宫殿门口的一丛朱瑾花中,我暗自庆幸自己聪明绝顶,边回头边从朱瑾中跳了出去,可没想到这么一跳,刚好撞进了一个朝前走来的人怀里,尔后听到有人怒喝:“干什么的!?”
我撞得晕头转向,往后倒去,那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拦住要作势上来喝问我的额鲁,我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撞到的人是四贝勒。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丛被我搅得支离破碎的朱瑾,无奈道:“你是要把紫禁城拆了才作罢吗?”
我原本才好好地捉弄了五公主和石宛儿一场,心里既解气又轻松,可碰到四贝勒却让我方寸大乱,自从知道断炎翡的另一半竟然在他身上也戴了十几年之后,和他面对面总让我觉得尴尬。
见我踌躇不说话,他微微一笑,“走吧,我正好有事找你。”
蔺兰为我们上了茶,待她出去后,四贝勒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茶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啊’了一声,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这么突然,可是……”
“你提醒过我的,”我轻声道,“去木兰秋狝的路上,但没把话说完。”
他点点头,“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但兰儿才过世不久,我并不想……”
“兰儿?”我疑惑,明白过来后更加尴尬,“是你的福晋么?”
“嗯,”他应道,“我……”
我赶忙接话:“没关系的,如果你不方便跟皇上说,那我去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这强买强卖的交易谁能答应呢?”
他愣了一下,“强买强卖?”
“不是么?”我皱眉道,“都没征得我们的同意就乱点鸳鸯谱。”
他喝了一口茶,什么话也没说,看着我的目光却一直都很柔和。
他总是这样像个大哥哥,而这一点更让我无法面对这婚约在我们之间造成的尴尬。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不靠谱。”他突然说道。
我愣住了,“强买强卖靠谱么?”
他笑,“如果是你的话。”
“……”我脑子停转半晌,幽幽道:“……什么意思?”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你要怎么去跟皇阿玛说?”
我眨眨眼睛,这话题转的也太快了,差点没跟上,不过他这么说就是代表也同意,我松了一口气,只要我俩都同意就好,皇上总不能那么不近人情吧。便开玩笑道:“你说皇上他们到底是不是认真的?既然十几年前用断炎翡给咱订了亲,为何又让你娶福晋呢?可见都不真心。”
他也随着我笑了笑,正色问道:“你介意兰儿的事?”
“啊?”四贝勒这说话的方式越来越让我跟不上了。
“还是你和十三弟来真的?”见我一脸问号,他并不解释,反而又问。
我没来得及回答,蔺兰已从门外匆匆进来:“公主,您是不是又闯祸了?”
他挑眉看着我:“怎么了?”
蔺兰道:“门外来了几个侍卫,说是从德寿宫来的,要请公主去那里问话。”
四贝勒微皱眉头:“你做什么了?劳烦皇额娘找侍卫来请你去问话?”
我张了张嘴,心想刚才逃跑的时候应该没有被人看见才对,老巫婆是怎么找上我的?
“你!”四贝勒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指着我,“刚才!”
我躲开他的目光,往房里走去,边走边对蔺兰说道:“姑姑,你去跟他们说,我病了,病得起不来床,哪都去不了。”
蔺兰面露难色,“侍卫们说,德妃娘娘请您务必过去一趟,否则到时候带了枷锁来……就……就丢了谁的脸也管不着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瞪大了眼睛,“老巫婆真知道了?”
四贝勒叹口气,“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四贝勒,愁眉苦脸道:“你皇额娘不会打人吧?”
“不会,”他很肯定,“但会杀人。”
我要哭了,还不忘揪着他交待:“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十三阿哥,他病了,不能让他操心。”
德寿宫烧着地暖,整个屋子热得让人不舒服,我胆战心惊地走进去,本还存有一丝侥幸的心在看到跪在地板上的八公主时沉到了谷底,再一看,满身狼狈的五公主伏在德妃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沐浴过的石宛儿也站在一侧满脸委屈,虽然闻不到臭味儿了,但我仍跪的离她远一点,这一举动更让她脸色泛青,一副要把我吃了的表情。
我知道坏事了。
没想到更坏的还在后头,我刚在八公主身边跪下,便有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提着个篮子走了进来,一听篮子里面的咕咕声,我闭上眼睛也知道那是什么。
“你怎么会被抓到的?”我低声问八公主。
她小声道:“我摔了一跤……”
“怎么?”德妃突然大声怒喝,“还想串供吗?”
八公主吓得浑身一抖,我小声道:“又没犯法,有什么了不起的。”
五公主哭得更大声了,德妃站起来指着我怒道:“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不知悔改,你自己要作死就算了,还带上八公主,八公主温婉淑良,可如今被你教成什么样了?!”
我火气一阵阵地冒起来,虽然四贝勒三番五次交代我不要顶嘴,这点闺阁吵闹之事最多被骂一场或者关几天也就过去了,可在德妃老巫婆面前我就是冷静不下来。
“和硕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出来的人有病的有病,神经的神经,你也不是等闲之辈,小小年纪就会害人使绊子了!以后还如何得了?”
我终于没忍住,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娘娘,您这是在说我阿妈吗?”
她吃了一瘪,或许刚才说的时候她顺嘴溜了出来,没成想我竟然抓住了重点。
“本宫在说你!”她呵斥。
“那娘娘怎么不问问她们是怎么害我的呢?”
五公主从捂着脸的指缝里看了我一眼,露出怨恨的眼神,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皇额娘,她又在污蔑女儿和宛儿了!我们几人深居简出,每日只懂读书绣花,如何懂得外面那些腌臜事。”
“你!”我指着她,却咬碎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十三阿哥说过,我去过冷宫的事情不能让人知道,而落湖的事摆明了德妃要维护她们,说了也不起什么作用。
“乌雅七月,你可认罪?”德妃厉声问道。
我昂着头,“认,事情全是我一个人做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八公主嘤嘤哭泣:“皇额娘,您别怪七月,我也……”
德妃‘啪’地一巴掌砸在旁边的桌子上,吓得八公主一个哆嗦:“你还知道要叫我一声皇额娘,却跟着这个妖孽整天惹我生气!”
“不关温恪的事,”我见八公主的泪珠咕咕地滚了出来,忙说道:“是我逼着她跟我去的。”
“好!”德妃点点头,“你勇敢,你义气,那本宫就让你体会一下勇敢的后果。”
说完,她呼来了六个老嬷嬷,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扁的木棍,后面两个挽着袖子,一齐朝我走来。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怕,八公主哭出了声音,“皇额娘,求求您,不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