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忧思过重,我没睡多久就醒了,合衣躺在床上,被褥盖至下巴,外面的天色蒙蒙发亮,通往外间的帘子一半垂落,一半拉起,透进大厅内熊熊燃烧的火光来,映亮了坐在圈椅上的秦诺,他双腿搭着圆桌,正在擦一把锃亮的匕首,暮光已脱出天边的桎梏,洒在他的身上,将他和匕首都映出透亮的雪光来。
我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湿漉漉的绸帕,枕边燃着一炉香,香气缭绕,却略带苦味儿,应该是药香。
我把绸帕从额头上拿下来,掀开被褥唤道:“秦诺。”
他似乎在想事情,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搁下手里的匕首走到床前,“好些了?”
我用力揪住他的手腕:“十三阿哥掉崖了?哪座崖?怎么会掉下去的?”
他见我急得要哭了,赶忙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官兵一直在那儿搜人,好消息就是什么也没找到,所以我怀疑他根本没掉下去,你别急。”
我点点头,坐起身来满地找鞋:“我耽误多久了?我得赶紧走。”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见的人我已经帮你弄来了,他受了重伤,正在救治。”
我大惊,把找鞋的事儿扔到九霄云外,赤着脚踩在地上:“方文苏?”
他点头。
我张大了嘴巴,心中顿时松快了一大截,忍不住揶揄道:“德州监狱是你们家开的?”
他淡淡地笑笑:“相信我,对付官府,要用我们的办法,你们都太君子了。”
“不是君子,”我小声道,“是伪君子。”
他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十三阿哥在泰安出事,我初步猜测是太子所为,但从昨儿我听到的话来看,他们虽身处江湖,对这一切也并非懵懂无知,兄弟互残,让人家看笑话了。
“谢谢你,秦大哥,你本可以不帮我的。”我轻声说道。
他抿唇一笑,“你们当初也可以不帮我的。”
想了想又道:“谢你自己吧,要不是你聪明如斯,一出事儿便给我带信,我根本不会到这儿来,早让你被那几个兵油子抓走了。”
我笑了笑:“不好意思,你拜托我的事儿还没做好,反倒先烦你。”
他摇摇头,“你要见的人弄来了,虽然十三阿哥一直没有消息,但我的人在德州和泰安打探,远远比你有效率的多,所以你可以先在这儿安心养病,不要着急走。”
我愣了一下,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他,闷闷道,“东陆寨就是秦帮。”
“秦帮在很多地方都有帮会,东陆寨只是其中之一。”
“怪不得。”我颔首。
“你再睡会儿,”秦诺指着枕边的香炉,“这里面燃着八角莲,可以清火败热,等你睡醒了,说不定好消息都到了。”
……
山中无岁月,带着初冬味儿的寒风将我吹醒的时候,我已经在东陆寨住了五日,我深深吸进一口阔别许久的清新气息,病势减了大半。
方文苏丢了四日,可德州城内却毫无动静,除了挨家挨户搜人的官兵多了起来之外,官府没有对外做过任何解释,既然他们不愿意把丢人的消息传出去,那我就帮他们一把,我先是以德州知府吴敏清的名义给直郡王上了一封请罪书,上书‘臣丢了朝廷重犯,罪该万死。’然后再请秦帮的人以德州衙兵的口气在酒肆茶馆里面闲话,说德州监狱如何丢了朝廷重犯‘方文苏’,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至于太子那儿,我猜吴知府早就给他去信了,说不定这时正在忙着重新找一个替身呢!那我就在皇上派来的人到达德州之前,先把他们的路给堵死,省得那个白痴太子费力气。
至于这所谓的方文苏到底是真是假,就等我去见见吧。
被关在厢房里的方文苏是个年近七十的瘦弱老头,脸色白中带青,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衣裳破烂不堪还带着凝固许久的血块,看来他受了不少鞭打折磨,难怪被秦诺弄回来之后抢救了几天,才没让他直接归西而去。
比起德州大牢来说,秦诺还是优待他的,不仅给他遮风避雨的厢房住,还给他送吃的,这会子吃完的碗搁在床边的方桌上,干净的像是被舔过。
这吴知府也忒不是人,真假先不论,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这般苛刻。
‘方文苏’见我进来就闭上眼睛装死,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看来命不久矣了,养在这儿也是浪费粮食,送回去吧。”我冷冷说道。
跟着来的秦诺愣了一下,随即配合地‘嗯’了一声,“不用送,吴知府找他找得想哭,直接扔回大街上,立马就有人来接。”
‘方文苏’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窜了起来,直接揪住我的衣角哇哇大哭,“别啊,别送我回去。”
他满手污油,身上散着一股霉臭味,离得近了,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撒手!”秦诺拽着他的后背扔回了床上,“说话就行,再动手我给你好看!”
小老头频频点头:“只要给口吃的,我啥都说。”
我捂了捂眼睛,根本不用他开口,我便知道这人怎么可能是方文苏!?一个医技精湛,精通易容,藏身人海十几年的能人不会是这般怂样。
他本名叫张胖,是个孤苦无依的江湖医生,长年累月扛着一副‘起死回生’的布匾游走江湖,能医则医,不能则骗,这样昏昏噩噩地过了几十年,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就被抓进去了,说他残害人命要处以极刑。
他行走江湖多年,哪里记得是否害过人命,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后来大牢里来了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子,说可以救他,但要他顶别人的名儿,他本以为看到了活下去的曙光,欢天喜地地画押签字,还在那男子的指导下写了长达百页的自述书,谁知刚落笔完成,就被拖入死牢,过的事情,什么祸害宫闱,密谋篡位之类的,如果不是秦诺的人把他弄出来,他根本活不过隔天。
“他们让你说的祸害宫闱和密谋篡位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瞪着混浊的双眼思考了许久,才道:“祸害宫闱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他们说的那些我记不太清了,但密谋篡位说的就是前个月发生的,问我与皇子私下见面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杀郭大人……之类的……”
我捏紧了拳头,“然后呢?”
“后来有个大人物来牢房,我按照他们教我的那些跟他说了一遍……”
“哪个大人物?”
“他坐在黑漆漆的阴影里,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最后很生气地走了,还把椅子一脚踹翻。”张胖抖抖索索地说道。
“你不记得那些人说的话,可他们教你如何糊弄那个大人物的话,总不至于忘了吧?”我问。
张胖挣扎了很久,才颤着声儿地一五一十交待:“他们让我说那个皇子来找我,要感谢我当年做的那件事,除掉了最能和他争储的候选人,让我从此消失不准再回来,这话被郭大人听见了,皇子就把郭大人杀了灭口……”
我心里一凉,原来郭贤之死打的是这个主意,朝廷二品惨遭杀害不是小事,太子意欲嫁祸给十三阿哥,还编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的理由。
虽然张胖说的含含糊糊,但结合起我所知道的内情,便尤为显而易见——当年发生在陪都行宫的事情太子知道的清清楚楚。
‘除掉了最能和他争储的候选人’……
我猜不透这句话的意思,难道除了秋朵,当年在陪都行宫内还有其他人遇害吗?或许太子不止是知情人,还是幕后指使?!
而那个大人物的身份猜都不用猜,此次泰山祭天高品级的官员除了郭贤,还有一位,正是禁军副统领乌尔达,他是皇上的人,脾气很暴躁,留着张胖扮演方文苏,主要目的就是过他的眼入他的耳,只有他信了,皇上才会信。
我站在寨子最高的阁楼之上,眺望着远处延绵不尽的森林,如今已入深秋,漫山遍野的绿植像是被金色的太阳点燃了一般金灿灿的,风儿阵阵吹过,哗啦啦地吹落一片枯叶。
东陆寨位于德州城西南边的阳华山中,处溪涧流过、深山覆盖之地,越过山涧,便是东昌府,同德州、泰安形成三足鼎立的位置。当日秦诺正是在从霸州赶往德州的路上把我救回来的。
这几日德州城内一直悄无声息,我的心里却越发安定下来,如果十三阿哥真的遇害,那无论方文苏丢了与否,太子都会第一时间用‘死无对证’这个理由大肆渲染十三阿哥的错处,造成一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但现在他束手束脚动静全无,只能证明他们也在确认十三阿哥的死活,如钱晋锡所说,太子想要对付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也不一定就乖乖地让他对付。
……
“夫人,您喝药。”一个从昨天起就老盯着我看的圆脸姑娘跑到我面前,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夫人?”我接过药碗反问道,“我有那么老吗?”
她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刚才就跟阿云说要叫您嫂子,可她说您一看就是富家小姐,肯定听不惯嫂子这种叫法。我们帮主就像你们城里的老爷,您不就是夫人吗?”
我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她眨眨眼睛,笑眯眯道:“夫人,您会留在寨子里吗?我们帮主是个顶好的人,可就是没有女人,您来了真好。”
我刚忍住的笑意不由得又迸发出来,原来秦诺还是个禁欲系的江湖帮主呢,连日来的阴霾似乎扫去了大半,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弯起嘴角展露雪白的牙齿,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叫念烟,他们都叫我阿烟,今年十三岁,是帮主从妓院门口捡回来的。”
念烟?我愣住了,秦诺对董梦烟的心思可深着呢!
“夫人,”她笑眯眯道,“您怎么了?”
我笑了笑:“别叫我夫人了,我认识你们帮主的时候,也跟你年纪一般大,就叫我姐姐吧。”
刚说到这里,秦诺就上了阁楼来,他换了一身墨色的衣衫,休息过后看起来精神奕奕。
甫一看见他,我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念烟在我身边,马上说道:“阿烟,这儿风大,怎么会带姑娘来这儿?”
我摆摆手,“我好多了。”
念烟吐吐舌头转身就跑掉了。
秦诺无奈地摇摇头。
我忙问道,“有没有十三阿哥的消息?”
他摇摇头,“不过德州城里有三伙人在打听你的下落。”
我好失望,但仍勉力抿唇沉思了一会儿,在栏杆上轻扣手指,“我离京的时候让人告知过钱晋锡增援我,那么他派人紧随其后来到德州找我这不奇怪,既然我已离京数日,萨梅和蔺兰是不可能瞒得住那么久的,阿爸和阿妈必然震怒,自然也会派人来找我,可这第三伙人又会是谁呢?”
“这就对了,”秦诺说道,“有一伙人行事隐秘,若不是我的人跟得紧,几乎看不出来他们在找你。”
我思索片刻,叹气道:“我明早就下山,或许可以去找找钱晋锡的人……”
秦诺也点头,“如果你坚持的话,我陪你一起进城。”
我还想说什么,只听得楼下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帮主,带嫂子见见大伙儿吧,大伙儿早就等着见新嫂子了。”
我探头一看,一个满面络腮胡子,长得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正仰头朝我们叫唤。
秦诺火冒三丈,又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平日里是有多清心寡欲,偶尔带个女子回来惹得众人这么感兴趣?
我莞尔笑道,忍不住戏弄秦诺:“新嫂子?难不成还有旧嫂子?”
那人摸摸后脑勺,“这倒不是,难不成我又说错话了?”
秦诺抿着唇很是无措,厉声道:“花豹,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花豹吐吐舌头,站在旁边的几个大汉和念烟那小丫头笑得前仰后合。
“把药喝了吧,”秦诺轻声道:“别管他们。”
我看着脸红如天边夕阳的秦诺,笑着把药喝了,如果八公主不是公主的话,他真的是个配得上她的好人。
“啊!”我皱眉跺脚:“这药好苦。”
“这是参梅汤,”秦诺笑了笑,“里面有乌梅、山楂、北沙参、红花、蒲公英……还有……我不记得了,总之是治脏腑浮热的。”
楼下热闹起来,饭菜的香味儿悠悠荡荡地传了上来。
我好奇地看着膳厅里的热闹情景,在京城时就算除夕的时候也从没见过这么喧嚣甚上、喜庆非凡的场面。膳厅位于阁楼之下,正对着一处开阔的草地,是用竹木搭建起来的一座四面敞亮的宽阔房厅,从竹木搭建的结实房梁上垂下七八个红灯笼,将整座厅面照的亮堂堂的。屋子从左至右摆放着十多张木头方桌和长条凳,每张桌子旁可坐**个人,此刻来来往往的众人拿筷的拿筷,端菜的端菜,在热气腾腾的香味儿中笑逐颜开。
我任由念烟拉着坐到了饭厅正中间的一张方桌,刚落座,那位叫做花豹的络腮胡壮汉便端着一碗酒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说是要赶在所有人前面先敬我一杯。
我问他:“你叫花豹?是花朵那个花吗?”
他挠着头发点点头,我笑的停不下来。他长成这个样子,叫大豹、虎豹都好,偏偏就叫花豹,哪一点都跟花沾不上边儿。
他突然指着我,瞪大了眼睛吼道:“你……你你你,你是那个……那个千杯不醉的女侠!?”
秦诺走过来按下花豹仍然指着我的手,扶额叹道:“别在这儿丢我的脸了。”
花豹抓了抓后脑勺,嘿嘿嘿地傻笑:“嫂子,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帮主成亲那晚,在京城呀!”
这话颇有歧义,喊着我嫂子,却让我回忆他们帮主的婚礼?若我真是他们嫂子,简直要被气跑。
我不由地‘噢’了一声,五年前第一次遇到秦诺,我和十三阿哥在婚宴上替他挡酒,把一堆壮汉喝翻在地,原来花豹正是其中之一。
秦诺没来得及拦住我,对我来说,这小小的一碗酒算不得什么,可我刚放下酒碗,就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脑中混沌得很,差点没有站住。
“七月”,秦诺发现了,“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再次看清秦诺的脸,“没事。”话音未落,一时间天旋地转,我顺着秦诺的方向往前跌去,被他一把扶住,“七月?”
我已然有些神志不清,脑袋里像是装了铅块似的一阵阵发懵,可心里还很清明,颤声道:“那药……那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