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湿冷,落下来的雨细小绵软,可劲儿地往身上钻,整座城像是被一团湿气包裹起来似的雾蒙蒙,现下雨已停了,恁是积水满地,廊檐成注,仍架不住过节的气氛。一条有两座马车宽的小河从铺面成林的大街中间穿过,虽说河边人影稀疏,但河中花灯灿烂,照亮了两边的店铺房门,每隔数十步便有石桥跨河连通两边,有高有矮,矮桥边总蹲坐着一些年轻男女说笑放灯。虽然算不上热闹,但也喜气浓浓了,没想到才到绵州,已有江南味道。
“诶,这个好看,”胤禵将我拉到一个首饰摊上,拿一对镂空粉色的蝶儿鬓花在我头上左右比划,嘴里啧啧称赞。我推开他,让他给完颜蝶买回去,正好把自家夫人打扮得花里胡哨,适宜观赏,可他二话不说就扔回去了,又拉着我挤进路边一家热气腾腾的小店里,一眼便看到了挂在门牌一侧的‘梓潼酥饼’四个大字,这可是赫赫有名的绵州特产,黄锃锃香喷喷的酥饼刚出锅,便围满了递钱的人,胤禵爱凑热闹,从钱袋里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三个酥饼,捧在手里直呼香,我笑他像个孩子,他却不顾调侃率先尝了一口,点头称赞。我笑着转过身,便看到了一个穿着粉色棉袄的汉家姑娘捧着几根飘带站在一个摊位前小声叫卖。
我朝她走过去,不由自主地拾起一根大红飘带,粗麻质地,红得妖艳,小姑娘连忙说道:“姑娘您买了吧,这个很适合您,扎在头上特别喜庆。”
我默不作声,思绪却回到了好多年前的京城,想起十三阿哥用云南王送给他的玉佩换来一根红飘带,气得站在街头扶额叹息的模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
“走,”胤禵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就要走。
我却将手里的飘带揉成了麻花,恳求地看着胤禵:“给我买。”
胤禵摇头,“除了这个,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我不高兴,他沉下脸来,没好气道:“你还病着,回去吧。”
我气得想剁脚,只好依依不舍地把红飘带放下,刚要移步,却见有人从侧面递上来一锭碎银子,“每种颜色都给这位姑娘拿一根。”
我回头一看,竟是秦诺!一时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病了太久都产生幻觉了,眨眨眼睛再看,他便朝我笑了,转眼看着胤禵:“没想到十四爷这么小气。”
胤禵也有些愣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我也没想到小小绵州却藏着你这么一条大鱼。”
“满人都喜欢以己度人,却忘了大隐隐于市。”
这么多皇子中,除了十三阿哥,胤禵是唯一见过秦诺的人,没想到就这么巧,会在绵州的大街上遇到,我见他二人越说越来劲,怕一言不合打起来,忙打断他们:“秦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听弟兄们说这两日有京城来的贵人进了绵州城,便来看一看,没想到竟是你们!”他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是指我这一身素白的丧服,我轻声道:“说来话长。”
“秦帮主,”胤禵扬起下巴来指了指街边的酒馆,“喝一杯?”
小城酒烈,单闻味道便觉引人入胜,但因胃病,我不能喝酒,只能闻闻罢了。
“原来边西公主过世了?”秦诺轻声说道,“难怪千里迢迢,你们会出现在此。”
“京城发生了很多事。”我抿了一口茶。
“秦帮主好大的本事,身为朝廷钦犯,也太狂妄了些。”胤禵玩弄着手里的酒杯,眼睛却盯着秦诺。
秦诺并不怯,饮了一杯酒,笑道:“是吗?十四爷身为皇子,本该在第一时间缉拿我,为何到现在也不动手?”
胤禵笑了笑,把酒杯砰地一声搁在桌上,咬牙道:“要不是七月和八妹力保你,单凭你让七月身中剧毒,留了遗症这一条,我就和你没完!”
秦诺愣了一愣,转眼看着我问道:“毒仍未解?”
我朝秦诺笑了笑:“此事……也说来话长。”
“我有时间听。”秦诺不依不饶。
胤禵冷哼一声,“那我们还没有时间说呢!”
“胤禵,”我喊了他一声。
“我说错了吗?”胤禵说道,“身为一帮之主,却在自己人的手上都保不住你,还有董家那个……”
“胤禵!”我看着秦诺的脸色已由白转青,恳求道:“你别再说了,如今董家已覆灭,往事何必再提。”
胤禵看了看我,只好百般忍住,抿了一大口酒后看向窗外。
秦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这辈子都欠七月的。”
“真的与你无关,”我正色道,“不过就是一场局,我深陷其中罢了,那日就算我不去东陆寨,去了别的地方也会中毒的,他们的网哪里躲得掉。”
这回换胤禵坐立不安不尴不尬了,他揪着我中毒的方式不放,想必都忘了是何人给我下毒的。
秦诺顿了顿,和胤禵大眼瞪小眼的互看脸色,只好不在此话题上过多停留,便道:“上次我入京……”
“上次你入京我没能好好招待你……”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上次他入京偶遇八公主,这件事情被德妃老巫婆知道了,还以此为把柄要挟温恪盛装打扮出席求亲使团的晚宴。而胤禵是不知道这些事的,虽说他知道了也没什么,但始终事关温恪的名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秦诺明白,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他一身风尘仆仆,不像长居此地的模样,问道:“你们在绵州附近也有地儿么?”
他点点头:“秦帮四方有门。”
“狡兔三窟。”胤禵嗤之以鼻。
秦诺欲言又止。
我轻声说道,“你想找的那个人我会让人一直留意的,放心吧。”
“大哥,”就在这时一个壮汉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冲着秦诺大声说话:“可把我好找,货源说好了,明儿一早就赶路。”
我见他满脸胡须,大头上戴着一顶尖尖小帽,显得滑稽,忍不住开口道:“这是花豹吧?”
正是花豹,曾在东陆寨有过一面之缘,虽说如今面容有改,但他那振聋发聩的声音绝对错不了。他这才拿我定睛一看,黑黑的脸上绽放出大抹笑容:“嫂子!”
这一声呼喊差点没让在座的两位男人都拔剑而起,秦诺拍了一下花豹的后脑勺,不知骂了句什么,胤禵则怒气冲冲地指着花豹,又指了指秦诺,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来。
“嫂子,”花豹兴奋道,“多年不见,您仍是大美人儿一个。”
“你也依旧英武,”我笑道,却不等我们再说话,满脸黑线的秦诺便把依依不舍的花豹赶走了,生怕这一声声‘嫂子’喊得他遁地而逃。
花豹走后酒桌上一阵沉默,沉默的我都尴尬了,才听到秦诺压低声音说道:“你们一路西行,就没发现后面有尾巴?”
胤禵没好气道,“早发现了。”
秦诺无视他的冷淡,正色道:“要不要帮忙?”
“不用,”胤禵果断拒绝,“让他们跟!”
秦诺缓缓地点点头,“既然十四爷已有所察觉,那应当不会有危险,是在下多问了。”
夜已深了,绵州百姓歇的早,酒馆的店小二提着一条抹布在我们桌前晃了无数次,我们只好起身道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回雷府的路上,胤禵一直沉默,我轻声说道:“跟踪我们的是八贝勒的人吧?”
胤禵停下脚步看向我:“你知道?”
其实我是猜的,谦府一直在秘密探查阿妈之死,我搜寻过往的记忆,发现只有八贝勒问我要过神秘的‘药方’,如果他不信我说的话,是否会派人来谦府取药方呢?但素心是很久之前就被安插在阿妈身边的人,而八贝勒知悉药方的时间是不久之前,这个时间线就对不上,但仔细一想,其实二者并不冲突,盯着那东西的人有两拨。
“十日前在苍溪河边,我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虽然我不认识他,但记得曾在八哥府上看到过,可他却说他是四哥的人。”胤禵冷笑道,“八哥以为派些脸生的人就不会被我认出来,还拿四哥说事儿……”
我一愣,“除此之外呢?没有发现别的人吗?”
胤禵锁眉:“别的什么人?”
我有些疑惑,要不就是另一拨人藏的好,要不就是我推测错了。
“我把他扔在了绵州大牢里,就让他在那儿呆着吧,八哥不会出面的,他怕是要在那儿呆一辈子了。”胤禵有些生气。
我若有所思:“京城里那么多贵人,他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四贝勒的人呢?”
“谁知道?”胤禵皱了皱眉,“或许是慌不择言乱说的。”
“八贝勒丢了个人,一定会察觉到不对劲,只怕很快就要动手了。”我低声道。
胤禵顿住脚步,“七月你老实跟我说,八哥到底有什么跟你过不去的?”
我也慢下脚步,想了想说道:“他想从我手上找一样东西,但很可惜,就连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在哪里?他为何要?”
胤禵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罩在雨幕中的灯笼,我又说道:“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但这就是实话。”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又移回了视线,“离京前,八哥曾找过我,要我密切注意你的动向,但没有提过找东西的事。”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我拒绝了。”
对于这个答案虽有心理准备,但我颇感惊讶,没想到胤禵会这么直接,要知道在这件事上拒绝八贝勒,已等同于和他划清界限,对于一向与八贝勒交好的胤禵来说,迈出这一步是不容易的。
他指着我:“你别感动!先说好,我这可不是为了你,我这是为了云庭花园,还有我那快要出生的儿子!那日你走后,我仔细想过了,你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皇阿玛在朝堂上已多次明里暗里示意过八哥不要激进,只是他还没有察觉,若我再看不清形势,只怕真的会受牵连,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心闲无势的皇子罢了。”
我笑了笑,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能见到胤禵这么通透,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
离开绵州之后,虽然天气和路况都越发不好,但胃病没有再犯,我只是觉得很累,安安静静地躺在颠簸的马车里,将前半生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遍,这么多年了,正所谓近乡情怯,不想是不可能的。
在距离工布城一百多里的鲁朗贡措湖边修整时,我在睡梦中被兵器相撞的声音惊醒,刚坐起来,便见也是刚醒的蔺兰姑姑要掀帘子下车查看,只听见一声弓箭离弦破空而来,我慌忙拉住蔺兰往后扯了一下,她与我一同跌倒在车里,下一瞬间一根尾翼为漆黑羽毛的弓箭便刺破帘子,扎在了蔺兰刚才靠坐的软垫上。
蔺兰睁大了眼睛回不过神来,结巴道:“这是……这是……”
我听着外面杂乱的声音,好一会儿没有弓箭再朝我们的马车射来,刚才那一箭更像是试探,轻声道:“我以为进了边藏他便不敢再动手,没想到他还真是狗急跳墙了。”
“谁?”蔺兰傻傻问道,被吓得不轻。
我拿过堆在一旁的棉袍,递了一件给蔺兰,说道:“他们目标明确,我们得先下车,一旦被他们占了先机,胤禵想救也难。”
蔺兰木讷地点头,我披上棉袍,拉住她的手,轻轻掀起车帘一角,便看到外面已乱成一团,八贝勒派来的人虽敌不过胤禵带着的御林侍卫,但胜过人多,地上已躺了好些,蒙面酣战的还有不少,不仅如此,从湖后及侧面均有暗箭射来,这个季节雾大,根本看不清那边的情况,更无法回击,正因如此,才使得御林军很是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