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蔺兰跟在我后面上了谦湖桥,“草庐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顿了顿脚步,“没有啊,怎么了?”
她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奴婢发觉公主从草庐回来之后就变得很高兴,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我立刻站定,摸了摸脸,“我在笑吗?”
蔺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公主您?”
未放下之前,总觉得放手是这么的艰难委屈,可当你决定放下了,就会发现竟然一身轻松,什么前尘往事,新仇旧恨,在和十三阿哥一起往前走的未来里,都微不足道。
我装模作样地咳了咳,“萨梅呢?好几天不见她了,又在琢磨什么幺蛾子?”
蔺兰抿嘴一笑,往前一指:“萨梅整日里跟着杜管家找公主的玉呢。”
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嘛,萨梅这小妮子正挽着袖子脱了鞋,站在谦湖的浅水处,双手齐上阵地捞湖里的鱼,还连连喊着身后的几个小厮帮她盯着,杜自芳则提着网兜站在一旁笑得胡子微颤。
“嘿,”我皱眉,“这杜管家是不是只对我一人横眉冷对啊?”
蔺兰捂嘴笑了笑,“他对您期望很高。”
我摇摇头,原本是要他们别再费劲儿找了,没想到他们见我不急,也都不当回事儿,找了几天就在这儿玩呢。
“萨梅,”我叫了一声,萨梅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歪了歪头,小声说道:“老爷回来了。”
几个人顿时吓得东张西望,萨梅一时没站稳,脚下一滑噗通跌在了水里,我笑得前仰后合,只听到一个咳嗽声在我身后出现,我刚回头,便看到阿爸一脸无奈的表情。
“阿爸,”我眨了眨眼睛,“您真回来啦?”
阿爸满脸疲惫,但仍淡淡地笑着,“刚去礼部核了婚期,定了媒礼。”
自从阿妈过世之后,阿爸便辞官远走,这次回来也依然瘦削,但好歹从丧期中的颓废里缓过一些来了,而我明明要走,却还劳累他去礼部核期定媒,心里顿时非常内疚。
“月儿紧张吗?”阿爸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一身轻松的前提是要有一颗坚定不移、不忠不孝的心,可这谈何容易呢?我如此,十三阿哥亦然。
“礼部提到了断炎翡,”阿爸轻声说道,“有一段日子没见你戴了,你去把它找来,三天之后礼部会派人来谦府取。”
我木讷地点点头,看着阿爸离去的背影,心里酸痛难忍,他本就不喜欢同皇室结亲,辞官也是表明了淡泊名利的心,若我就此一走,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谦府,让他如何向皇上交代?
至少,交不出人,交出玉来吧,能让谦府脱一个罪是一个。
……
没想到,我没去找四贝勒要玉,他反而找上门来了,找的人却是苏秀水。
我这时才想起来,上次他提到过要让苏秀水给他儿子看病的事。
他坐在花厅里和阿爸喝茶,我进去的时候也只是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瘦了。”
我一直没有去找他的原因之一是在知道当年的往事之后不想面对他,他一直以来都运筹帷幄,冷静谨慎,只怕身世这个问题是他人生道路上最险恶的一丛荆棘吧?不,荆棘都弱了点,应该是鲜血淋漓的刀刃,割的他无法喘息,可恁是这样,他在表面上竟一直做到云淡风轻,是个狠人。
“苏姐姐出门采药了,”我没有坐,直接说道,“等她回来,我就送她过去。”
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笑了笑:“都说婚期前不宜见新娘,我今儿见了,会不会不吉?”
阿爸愣了愣,有些尴尬。
“从来不知道贝勒爷还讲究这个?”我略带讽刺。
他抿了一口茶站起来告辞,对我说道:“送我一送怎么样?”
阿爸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花园里,他突然说道:“一定别忘了请苏姑娘过来看看弘昀。”
他面色沉重,看起来很忧心,我心有不忍,毕竟是孩子:“弘昀怎么样了?”
“老样子,病了好好了又病,竟有些像老十八当初的模样。”
我心头一紧:“小孩子着凉生病很正常,等苏姐姐一回来,我立刻请她过去。”
他顿住了脚步,“你真的担心我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他自嘲地笑笑:“边西人不喜欢三妻四妾,你尤其介意,我以为你故意不让苏姑娘去知春园看病。”
我顿时就有些怒气上涌:“一码归一码,你不要恶意揣度我。”
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依然很温柔:“我知道,你能帮我,我很高兴。”
他的变化过于明显,除去我们都心知肚明的权谋干系,真真地像一个将要娶我的新郎。
“万一……”我踟躇道,“我们成不了亲,怎么办?”
他挑眉,脸色顿时有些阴沉:“何出此言?”
“我……丢三落四的,”我抿抿唇,“说不定会做出些让皇上生气的事……”
他眼神一亮,阴沉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不会的,万事有我。”
直到他走我也没有问他要断炎翡,因为经此试探,我敢肯定,我很快就能找到断炎翡了。毕竟,敏贵妃死了,阿妈没了,他将敏贵妃的儿子护为生死兄弟,将阿妈的女儿娶为后院夫人,他便能永远守住那个秘密,而在此关键时期,他怎么可能容许我这根线断掉呢。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他在保证什么。
真是无聊啊,这毫无意义的权谋之计。
……
苏秀水常常在北门的药铺里拾掇采回来的药材,有时也会以物易物,有时则单方面地把自己采回来的好药卖给药铺,我坐在天香楼二楼,看着蔺兰姑姑走进对街的药铺好一会儿都没出来,那说明苏秀水真的在这儿。
我便放下心来,抿了一口茶慢慢等着。
“咦?喝茶不喝酒,真是难得。”耳边突然响起达布的声音,我抬眼一看,果然见他摇着一把折扇刚刚上了二楼来。
“小叔叔,”我笑道,“这么巧?”
“巧吗?”他挑眉走过来坐下,“我在楼底下看见你们家姑姑,猜也猜得到你在这儿,这年头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我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皱眉,“你从什么时候起来酒楼喝茶了?”
“从胃疼到想去死那天起。”我淡淡答道。
他愣了一下,抬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有那么严重吗?”
我笑着不置可否,“郡王的位子坐得舒服吗?”
“万人之上的位子从来都令人如坐针毡但却心满意足。”他讳莫如深的说道。
我却听笑了,“原来真话听起来这么别扭。”
“这是一条血路,”他没有笑,反而认真起来:“要死很多人的,既然我已经上路了,那就走下去吧。”
我摆弄着茶碗上的盖子,装作听不懂,笑道:“在圣明的达布郡王带领下,喀喇沁部定会走向繁盛巅峰。”
他按下我手里的茶盖,“昨天大清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户部尚书沈天生串通户部员外郎伊尔赛在河北恶索银两的案子开始查了,四贝勒坐镇,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沈天生是太子亲信,任户部尚书之前曾是东宫詹士,一废太子时差点受影响,被都统伯石保了下来,因学富五车又很会写文章所以升了户部尚书,如今四贝勒奉旨查他,那就是说他和太子已正式开战了。
“中原那么大,沈天生不会只在河北敛财的,如今抄家清点,他名下的财产却少得可怜,太子却在这关口连夜让他变了哑巴,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太子才是这件案子的幕后?”我明知故问。
“所以我说这是一条血路,”他的声音低下来,带了些温柔,“如果你嫁给四贝勒,就要陪他一起去走这条吉凶未卜的漫漫长路,生死不论,单单要你踩着那些鲜血淋漓的人头往上爬,只怕你也做不到吧?”
“你是说?”我轻声问道,“四贝勒也想要争储?”
他笑了,“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知道。”
我眯起眼睛来,四贝勒从来都是不露声色,人前谦和恭谨,人后温润如玉,是有很多人说过无论德才他都是皇子中最像皇上的一个,可达布竟然对他的心境一清二楚,看来他们之间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也正常,达布如今坐镇蒙古,四贝勒绝对不愿意失去这个能说得上话的支持者。
“小七,”他说道,“只要你想,北归的商团里还有一个空位。”
我眨了眨眼睛,却因他这句话灵光一闪,“你真的还可以多带一个人走吗?”
他点点头,“只要你愿意。”
“我不是说我,”我忙道,“我是说……八公主。”
他愣了一下,随后啼笑皆非,“你?你竟然要我带我未过门的王妃潜逃?”
“她如今的状况危在旦夕,”我说道,“反正你也不是非娶她不可,对不对?”
他哭笑不得,“若我告诉你以我如今的身份来说,就是非娶她不可呢?”
“你不是非娶她不可,你是非娶一位大清公主不可,”我据理力争,“何况你哥哥死后,三公主依然被尊奉为大王妃,你们喀喇沁部不缺这次联姻。”
他揉了揉眉间,“我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八公主我娶定了。”
“小叔叔……”
他抬手,“小七,在拉萨的时候你说过的,只要能报杀母之仇,便别无所求,就因为这句话,我冒着风险帮你除了八贝勒,如今他再无翻身之日,你还要留在京城干什么?”
我微微锁眉:“我会走的……”
“但不是跟我?”达布了然。
我默认,他无奈,“要走就尽快,等待是会坏事的。”
我眨眨眼朝他笑道:“我不用坐上万人之上的位子,便能心满意足,你信吗?”
达布许久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你信他?”
“如果有一天连他都不能信了,只怕我已走进万劫不复的结局。”
他摇摇头,“你太天真了,他是当今皇子,你要我相信他会割舍下荣华富贵尊名高位,陪你去做一个无名无份的乡野村夫吗?”
我有些生气,但又不能表现出来,站起身来说道:“你肯定是不会的,那个如坐针毡却又心满意足的位子对你来说价值连城,对我,或者对莘夕哥哥来说却一文不值。”
他不怒反笑:“你说对了,我肯定是不会的,我才没有那么傻,但是你不要忘了,中原人的虎狼之心恶毒之至,你不该相信他们。”
……
回到谦府的时候,我的心情明显比离开之前坏了一大截,听萨梅说蔺兰姑姑还没有回来,我更加郁闷,在临水小筑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脑子里不断地回想起达布说过的话,他说‘等待是会坏事的’,越想心里越发突突突的跳个不停,仿佛有什么事马上就会发生似的,便换了身衣服转眼又出了门,萨梅跟在我身后一步不离,走到大门口才发现在初春微寒的凉风下我这身衣裳有些轻薄,任我怎么说萨梅都要执着地回去取衣服,我只好站在路口等,没想到没等到萨梅,先等到了相伴而行走路回来的蔺兰姑姑和苏秀水。
苏秀水一身鹅黄色及脚踝长裙,系着浅蓝色腰带,腰带上仍挂着那个百字本,长发垂下,取了两缕编成发辫用一根浅蓝色的飘带束在脑后,整个人显得轻盈纤细,她平日里背的箩筐被蔺兰姑姑搭在肩上,就这一点变化就让她和平日里药女的打扮有些不同,虽全身上下未饰一物,妆容也清淡的像是脂粉不带,但仍美得让人窒息,有一瞬间我竟觉是阿妈回来了,她与阿妈这般相似,我到现在才发现。
甫一看见我,苏秀水顿住了脚步,随后莞尔一笑,拉起我的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你是不是瘦了?’。
我笑了,最近是不是真的瘦了?“啊,怕是府里的厨子偷懒,竟做些不和我胃口的饭菜罢。”
她笑起来,一双眼睛成了弯月,拿出百字本:“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的心里涌动着一阵暖流,这么些年了,第一次感到亲情在我心灵深处留下的痕迹。
蔺兰姑姑笑道:“那便回去吧,奴婢给两位姑娘做好吃的。”
“知春园的事情怎么样了?”我问道。
蔺兰姑姑略微皱了皱眉,神情有些奇怪,但没有说话,苏秀水在百字本上指了几行字,大意是:“小皇孙的病是天生哮喘外加血气不足,怕是要爷爷才有办法治。”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姐姐,”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直截了当一点,“北归的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话未说完,一辆马车正好停在我们面前,车帘掀开,原来是完颜蝶,她伏在车窗上笑道:“远远的看着像秀水和蔺兰姑姑走在前面,果然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