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阿婆,”吉拉去而复返,“阿爹被抓起来了。”
胖大嫂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啥?”
我嚯地站起身来,吉拉脸涨得通红,“满城的药铺都被搜了,一个一个的验伤呢!就连买药的人也被抓了,就绑在城墙上!说是要请出达瓦公主,达瓦公主辰时不去,就杀一人,巳时不去,就杀两人。”
胖大嫂哇地哭了起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我的天神呐,这可怎么办才好。”
吉拉眼圈也红了,“还有人正挨家挨户地搜人!就要搜出受伤的藏人来!”
胖大嫂闻言止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抽泣着,慌乱地要我和胤禵去他们家的地下室躲一躲。
看来策妄狗贼并不知道胤禵挟持了桑吉还未离开拉萨的事,他以为当夜救我的是和硕特部的藏人。
我看着惊慌失措的胖大嫂,双手环胸,单膝着地跪了下去,“大嫂,七月和胤禵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胖大嫂万万想不到我会给她行如此大礼,慌乱地要将我扶起,我摇摇头,仍旧跪着,看着昏睡在床的胤禵说道:“我现在把大清的十四阿哥交给您,如果我有什么差池,请您一定要治好他的伤,别让策妄狗贼找到他。”
胖大嫂傻愣当场,“公主,您不会是?”
“他们是我的族人,没有理由因我一人送命,”我说道,“何况大清两千勇士藏身拉萨,若是因我一人,导致他们被搜出来,坏了原本的计划,我万死难辞其咎。”
“这可如何是好?”胖大嫂呜呜地哭。
……
日头升至城墙上方,再过半柱香便是辰时,刺眼的阳光越过斑驳的城墙,渐渐洒上覆满了积雪的墙头。我抬头看着冬日,也看着数十个被绑缚在城墙上一根根木桩上的族人们,他们被晨露浸透的袍子此时又被烈日炙烤,一个个垂着通红的脸庞和惨白的嘴唇,散乱的发丝被高处的狂风撕扯得胡乱飞舞。
城墙底下站满了或拿大刀或执长矛的藏兵,挡住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哭喊声从人群中撕裂般发出,或哭丈夫的女人,或哭儿子的母亲,或哭父亲的儿女,都扬着手落泪,仿佛这样便能够到她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亲人。曾经热闹喜庆的南门集市顿时变成了炼狱。
太阳又朝正空升了一寸,身披狐裘长袍,头戴雪狼皮帽的策妄阿拉布坦出现在城墙之上,舅舅就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我握紧拳头看着他们,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策妄双手扒在墙头失望地大声说道:“不是我狠,是你们的达瓦公主给脸不要脸!”
说完举起弯刀朝绑在第一根木桩上的男人走过去,一个年老的妇人顿时嘶吼着哭起来,舅舅仍然无动于衷。
“策妄狗贼,”我站在人群里仰头喊道,“你不是要请姑奶奶我出来吗?如今我就在这儿,有什么屁就快放吧。”
阳光特别地烈,我掀去风帽,尽管迎着光看不见策妄脸上的表情,却仍瞪大双眼与他对视,将心里的仇恨一丝不落地投给他。
两侧的人群迅速退开让出一条道来,惊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七月!”舅舅终于没忍住喊得撕裂了声音,“你?你怎么?”
策妄脸色一沉,“我以为达瓦公主去了京城,就忘了祖宗,拉藏汗死的时候,竟也不回来看看!”
“哼!”我冷笑,“自古以来争地盘也好,抢汗位也罢,从来没发生过残害族类之事,可你却背信弃义,残杀百姓,猪狗不如,他们都是自力更生用双手挣饭吃的平民百姓,何时轮到你来决定生死了?”
人群中渐渐有附和的声音,甚至有几位年老的藏民还朝策妄的方向吐了几口口水,带动起了越来越愤怒的情绪,从不能入耳的脏话开始,到手中赶牛刨地的农具为止,纷纷向高高在上的策妄挥舞着。
策妄气得不行,一连骂了我数声‘小杂种’,生气归生气,身为藏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会说话不算数,身边的人一拨下了城楼朝我走来,一拨已开始解绑木桩上的人。
曼巴被绑在第五个木桩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达瓦公主!”人群中有人开始哭喊我的名字。
“和硕特部的族人们,”我大声喊道,“拉藏汗死了,阿扎勒也死了,我们的勇士都被恶狼杀死了,但我还活着,你们也还活着,回去好好过日子,天神与我们同在。”
啜泣声稀稀拉拉地从左右人群中传出,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闪过,我心头一紧,是对音,他皱着眉头焦急地看着我,身边几人分明也是一起的,对音肯定是追着我来的,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混入城中。
策妄的长子洛仁带着两个藏兵朝我走来,“七月妹妹,请吧。”
“别,”我冷冷看他一眼,“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
洛仁有些愠怒,咬了咬嘴唇,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他压低声音笑呵呵地说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敢!”我丝毫不让步。他忍不住仰头大笑,低声说道,“都现在了,还跟我摆公主的谱?如今你就是我脚下的一只蚂蚁,本王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是吗?”我轻声笑道,“你家汗父可不这么想,除非你不喜欢小桑吉,要他碎尸万段,那当然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我也愿意陪你。”
洛仁脸色一变,气得说不出话来。
人群中的对音比洛仁的脸色还要难看,他朝左右使了眼色,将手不着痕迹地伸向怀中,我急得全身冰冷,他们这时出手就是送死,忙大声说道:“策妄,你请我来无非是为了桑吉小王子,他被十四贝勒爷抓出城去了,如今大军围城,依我说,还不如让桑吉就留在城外,将来大军攻城时,好歹保住性命。”
策妄眯着眼睛看我:“只要有你一天,清军就不会攻城,除非他们要你陪我去死。”
我轻笑起来,“你也太看得起本公主了,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介无用女流,值不得任何人送命来救。只是,如果你想找到十四贝勒交换桑吉,就等太阳升到第五根木桩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大军就会开始攻城,为我阿尼,为藏原上最伟大的拉藏汗报仇雪恨!”
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故意将眼睛瞟过人群,死死地瞪了对音一眼,只要他稍加揣摩,便知我的意思。
接着我便头也没回地在洛仁的押送下朝城楼走去,攥紧了拳头,生怕对音没听明白。
不过还好,他懂了。
……
天边的太阳像是染了血似的红,放眼望去,藏原上平坦如处子之腹,凹凸的山包尽都掩埋在白雪之下,雪狼了无踪迹,雄鹰仍在苍茫的蓝天之上展翅飞翔。
“如今已是未时,很快便是申时了,哪里有半点敌军的影子。汗父,七月撒谎胡说,故意扰乱我们的视线,让孩儿教训她!”洛仁急切地说道。广阔的藏原上吹来的寒风扑打着他恶狠狠的表情,也没能使他收敛半分有仇必报的脾性。
我迎着风轻笑,“洛仁,你如此冲动无虑,如何助你汗父完成大业?”
洛仁气得暴跳如雷,作势要对我动手,却被策妄反手一巴掌扇在侧脸上,这才将他的勃然大怒打回平静里去。
策妄沉着脸眯着眼好好地审视了我一遍,从鼻尖哼出一声:“七月,别以为我教训自己的儿子就等于认同你,我是他老子,就喜欢他像我一样的勇猛无畏!”
我头也没回,谁也不看,面朝城墙外侧,听着狂风从侧耳呜呜地呼啸而过,幽怨地凄厉逼人。
“你很聪明,知道我暂时不会对你动手,”策妄继续说道,见我仍然无动于衷,沉吟道:“你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两族相争胜者为王,藏原上自古便有这个规矩。”
“规矩?”我冷笑道,“其一,你背叛阿尼,攻打拉萨使他防不胜防,是为不义。其二,你赶尽杀绝,迫害和硕特部人,是为不道。其三,你割下阿尼头颅,悬于城墙上只为引我而来,是为不仁。你不仁不义不道,还要跟我说这是规矩?”
“你!”策妄怒睁圆眼,用打洛仁的手拍在了我的脸上,那双久经沙场布满硬茧的手力气大得像柄板斧,和着刀子般的寒风,似乎一巴掌便要将我的脸抽下一层皮来。
我不为所动,慢慢地用手背擦去嘴角流出来的血,一双眼睛仍然死死地瞪着远方。
“大汗,七……七月她不懂事,你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做的,她不做我可以来做,你……别……别打她!”舅舅恳切说道,那声音简直快要低到尘埃里去了。
“舅舅!”我怒斥,“你竟然称他为大汗,谁允许的,谁准的!?”
就在这时,天边如同神降一般出现连绵千里的黑影,随之响起遥远空灵的号角和击鼓声。“汗父!”洛仁脱口而出,语气中不乏惊慌失措。策妄伏在城墙上,瞪大眼睛看着远方,恰在此时,阳光从第五根木桩上略过,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
“报!”烽火台上的哨兵跌跌撞撞跑下来,和情报兵一同涌至策妄面前,“敌军还有两百里到达,主将是大清十三皇子,副将额伦特,喀喇沁部也混有两千兵在内。”
我心头一跳,莘夕哥哥来了。
“我就问你一句,拉萨城是藏民的家,也是你的家,难道你非要满人介入,眼睁睁地看着清军毁掉我们的拉萨吗?”
“毁掉拉萨的人是你,让拉萨城三番五次陷入战争的也是你,使族人们受尽苦楚恐惧的还是你,”我说道,“清军是来把你这个恶魔赶出拉萨的。”
策妄大吼道:“他们是外族人,你忘了拉藏汗同我一样不喜欢满人,我们之间的争斗归我们自己,外族人不该牵涉进来。”
舅舅见我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知晓以我的脾气断断不会在策妄面前服软,他结结巴巴道,“大……汗,你要七月做什么,我可以来做。”
谁知策妄恼羞成怒,一脚踹到舅舅的腹部,将他踢得滚翻在地,转过身来猛然抓起我的手腕,将我拽至他面前:“两个选择,要不你告诉下面的十三皇子,让他退军三十里外,我愿与大清和谈。要不我将你扒光了吊在这里,再让他退军。”
两百里转瞬即过,清军以最快速度来至城墙外五里之处,绣着‘清’字的军旗已近在眼前,最前方的是骑兵,紧跟着的是鳞次栉比的步兵营,他们有序严整的脚步略过雪地,腾起一片片雪雾。
那雪雾让我看不清最前面那将帅的模样,我含了眼泪,咬紧牙关:“和谈?你认为清军都到这一步了,还想跟你和谈吗?”
“你以为我真的想同大清和谈吗?”他突然冷笑起来,“告诉你也无妨,看到满天一色的阴云了吧?戌时过后必有一场暴风雪。”
“就算大雪封天,只要清军堵死了你,最多只是拖延时日而已。”
“是吗?”策妄阴恻地笑出声,“你以为大策真的逃去了伊犁?”
我全身顿寒,如果戌时之前他们攻不下拉萨城的话就会陷入被大策和风雪合围的窘境。
“父汗,父汗,”洛仁匆匆忙忙地跑来,“城里的粮仓烧起来了!”
“什么?”策妄大惊。
还没等策妄从震惊中回过味来,一个藏兵惊慌失措地跑上来,气喘吁吁道:“大汗,城中有人造反,放火烧了数间民房,还试图侵入汗府!”
策妄瞪大眼睛,跺脚道:“反了!还不快去支援!”
“千赫营和遂乌营都被调守城东门和北门去了。”洛仁急道,“要不要调派?”
“还不去!”策妄通红的双眼鼓得快要掉出来,本就凶狠的面容更加可怖。
洛仁得令,反手一挥,叫上几个首领离去。
“自作自受。”我冷笑。
他反手掐住了我的脖颈,几乎快要把我的喉咙捏碎,大吼道:“马上退后五十里,否则我现在就把她杀了。”
“你敢!”雪雾里的十三阿哥身穿黑色盔甲,一袭银色披风,扬起手里的长剑怒吼出声,声线震颤,是愤怒也是恐惧。
太阳快要西沉,橘色的光芒将白雪大地染得绝美,尤其是天边那一抹像被激起涟漪的云朵。
来不及了,我吼道:“攻城!”
“退后!”策妄手上用力,我再不能说话。
十三阿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清军仍旧一动不动,我抬起脚来用尽全身力气踢在策妄的腹部,他不妨,痛得闷哼一声后退三步。
我朝着十三阿哥的方向大吼一声,“哥哥,攻城!为阿尼报仇!”然后一跃而下,奔向斜阳余晖的拥抱,在那个瞬间,我仿佛看清了十三阿哥的眼神,那饱含情意的眸子里,映着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影子。
对不起,莘夕哥哥。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没有莘夕哥哥,没有京城,没有清军,拉萨城的余晖之下,阿尼牵着我的手慢慢地向前走,他说,月儿,你不是早就想见画上的阿妈了吗?还有那个给你起名字的皇帝。我使劲摇头,阿尼,这辈子月儿就在藏原上陪着你,陪着族人们。阿尼哭了,他抓住我的手腕,冰凉的温度触到了我的心底,他说,来不及了,月儿,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