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汪直醒过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花满楼。
而万华已经不知所踪。
稍微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他立刻就明白,之前被那没有见到脸的白衣人的水袖所伤的那一下子,居然就已经中了极其严重的内伤。
他根本没有办法移动,故此,即便看着花满楼守在他的面前，让他很是别扭,却也没有法子回避这种局面。
偏偏，即便是这种时候，那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平静温和。
愈发显得他落在下风，让人心中愈发有股子郁结之气。
其实,他隐约知道他们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
无非也都是为了同一个人罢了。
同一个女人。
同一个，其实他们两个都得不到的女人。
这样想了想,他忽然觉得,其实也没有必要觉得别扭和彼此看着不顺眼了。
是的,看不顺眼这种事情,从来都是相互的。
就如同他一向是一副冷淡的面容一般,这位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虽然看着永远都是那样一副温和淡雅、与世无争的模样，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他的保护色。
只不过，他选择了冷淡以对，而这位花七公子选择的是微笑面对罢了。
不管表现的外在是什么样子，骨子里却都是一颗淡漠的人。
冷淡也好,微笑也罢，不过都只是面具罢了。
他在一瞬间就看透了这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
就如同，这位花七公子也必然是在一瞬间就看透了他一般。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棋逢对手，彼此都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同样的、风格迥异的出色，又有同样的目标，当然会彼此看着不顺眼了。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适当的时候握手言和。
比如现在。
汪直几乎是在醒来的瞬间，就想起来是谁救了身受重伤从那艘大船上坠落下来的自己。
也猜到是谁悉心处理自己的伤势，保住了自己这条命。
除了眼前这一位，实在是没有其他的人选了。
不过，他虽然觉得有些别扭，却并不觉得奇怪。
因着，若是两个人的位置互换，他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情的。
对别人尚且可能还是会见死不救。但是对这一位，还是要救的。
而这一位，估计是会对着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吧。
这就是他讨厌他的地方。
从来都是那样温润如玉，君子圣人地做着，自己累倒是没有什么，可就更加衬托出他的不堪来了。
作为西厂的督主，不管生得是如何好的样貌，但他可从来是同温润如玉这种形容词沾不上边儿的。
而即便万华什么都没有说过，他也看出，她是喜欢那种温文尔雅的男子的。
这原本同花满楼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有的时候，男人的心思也很微妙。
他们并不会表现出女子之间的那种嫉妒成性的模样，而只是单纯地相互看不顺眼而已。
但是，在对待救命之恩这种问题上，他们却比女子更加在意。
汪直现在就被这么一个自己看不顺眼的男人给救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花满楼也一样有些尴尬。
只不过，两个人都很是善于掩饰，故此，外表都看不出来而已。
汪直心中的感想虽然十分复杂，但是稍微想了想之后，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道：“这一次，多谢花七公子了。”
花满楼微笑着颔首为礼：“汪公子客气了。”
汪直叹了口气道：“阿万她，是不是已经被那条船带走了？”
花满楼点了点头道：“不错。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我们今日就准备出发，去追他们。”
汪直愣了愣道：“居然都已经过了三天了么？”
花满楼叹息了一声道：“是已经快要到第四日了。汪公子的伤势严重，事实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清醒过来已经很是难得。”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有些感怀的表情，方才继续道：“若不是万姑娘此前为汪公子医治过，让汪公子的伤势已经在好转，恐怕汪公子此时，连性命都有些堪忧了。”
汪直听了这话，也不免有些感叹，不过他很快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快去追他们罢。”
花满楼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汪直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冷笑了一声，咬了咬牙，便就一翻身坐了起来，冷冷道：“莫非花七公子不想让我一起去？”
花满楼叹息了一声，忽然闪身来到他的床前，宽大的衣袖流云般地闪过，已经朝着他攻了过来。
汪直猝不及防，事实上，便就他想要防也防不住，明明看见了花满楼的动作，却偏偏挣扎不动自己忽然沉重起来的身体。
他受的那一下子内伤，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不但重创了他的要穴，还引动了他之前的旧伤，实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别提多惨了。
在这种时候，他却不想输。
也不能输。
因为，一旦输了，他可能真的会被留下来“养伤”。
那么营救万华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他的份儿了。
作为西厂的督主，大内的宫监，若是连主子都保护不好，那要他这个厂公，也就真的没有什么用了。
这当然是表面的理由。
更深层的理由。
他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接纳了这个不名来历，却占据了阿华身体的女子。
他已经不想再让她出事了。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拖后腿，成为被留下的那一个人呢？
已经不想再被一个人留下了。
若是没有了认定的人，就算苟活于世，就算得到所有的一切，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汪直心中焦急，便想着不顾自己的内伤，硬接下花满楼的这一波攻击。
可是谁料到，花满楼原本就已经很快的攻击，却愈发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
汪直只见到一片残影从眼前掠过，若是他平时未受伤的时刻，或者还能够同他放手一搏，但是现在这种身体状况，却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成王败寇。
愿赌服输。
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现下是他技不如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眼看着那流云飞袖的招式已经朝着他击过来，汪直咬着牙准备承受重击。
然而，想象中的重击却并没有到来。
落在他的身上的，是纤细的手指。
那是花满楼的手。
他指上发力，顷刻间便就点上了汪直身上的几处大穴。
一阵剧痛传来，汪直无法控制地张口吐出来几口淤血。
平静下来之后，居然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原本随便动一动就会觉得剧痛的胸口，也不怎么疼痛了。
汪直心中一松，知道自己之前是误会了花满楼了。
不过，花满楼那样的举动，也并不排除故作玄虚、引得他激动的因素。
他抬头看了看花满楼，果然见到他带着歉意的微笑道：“对不住了汪公子，因着这一回你受伤颇重，虽然我为你做了简单的医治，可是你心口一直有块淤血积压不散，只得用这种法子，帮你把淤血逼出来了。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汪公子不要见怪。”
原来所谓的他的忽然攻击，其背后的事实当然是这样了。
其实，不用他说，汪直便已经猜到了。
因着到了这个时候，汪直也忽然想了起来，万华好似也当真曾经用这个法子医治过人的。
救人的时候，他不是也知道么。
怎么到了自己的身上，便就不知道了。
到底，还是花满楼。
也只有花满楼，才能让他这么狼狈了罢。
汪直看着微笑的花满楼，觉得心中的情绪愈发复杂起来。
然而，他毕竟是个行事十分成熟可靠的人。不然，就凭着他这样的性子，又怎么能够年纪轻轻地就爬到高位，成为手握重权的西厂督主呢。
情绪的处理，当然是必须的能力。
故此，很快地，汪直便就道：“有劳花七公子。此番前去，我会尽量不成为你们的累赘的。”
他这样以退为进，表达了想要上船同去的愿望，却也并没有逞强，反而还以情动人，这样的请求，当然是很难被拒绝的。
事实上，花满楼原本也并没有想要拒绝他。
虽然说，这三天，经过大家的讨论，还活着的这十来个人，已经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剩下的人，分成两组，一组先出发，去救人。
一组等待几日后，若是没有见到救援的人，便就再独自出发，自己朝着陆地去。
前面的一组，既然是要救人的，当然就是要身体健康、没有伤病的精英高手了。
陆小凤、花满楼、楚留香当然是要去的。
令狐冲和胡铁花原本也想着同去，不过，一个受了重伤，一个虽然伤的不重却是不太适合去。
这种救人的事情，如果带着胡铁花这样火爆爆的性子，那可真是好似带着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地雷。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很昏的头脑。
好在这一队人里面的几个都是脑子清楚的，最不缺的，就是勇气，故此，胡铁花，便就以需要保护其他几个受了伤的人为理由，同姬冰雁一道儿被留了下来。
姬冰雁对这种安排倒是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早就知道，以自己的武功，可能帮不上什么忙，还反而可能会成为那几个人的累赘。
这样的他，是没有办法去救人的。
那么，就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其实也挺不错。
比如照看伤员。
再比如，照看老酒鬼胡铁花。
只要他乖乖留下来，不去那边救人的队伍里添乱，便就已经是他姬冰雁的功劳一件了。
故此，他直接就拉住了呱呱乱叫的胡铁花，随意刺了他两句，就成功激怒了他，让他留下来同他一起照看伤员了。
看着楚留香投过来的感激目光，姬冰雁微微一笑，稍微拱了拱手，就转身拉着还在气哼哼的胡铁花一同去找林震南，准备继续去研究剩下的碎木板能不能再“废物利用”一下了。
这个工作倒是很符合他这个“铁公鸡”的性子，也最能让他发挥自己的优势。
再加上，可以对胡铁花冷嘲热讽，成功地转移了这个老酒鬼想要掺和那边儿的事儿的注意力，姬冰雁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不少。
他一向信奉“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和老酒鬼同楚留香那个老臭虫，这三人的兄弟组合，虽然在江湖上有“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的美名。可是他也知道，他们完全是因为楚留香，才会这么有名的。
如果没有了楚留香，谁还会知道什么雁、什么蝶。
不过，他却也从没因为这件事难过过。
只要做好他的事情，就可以了。
于是，因着姬冰雁的发力，胡铁花和他一起留在了第二组人马中。
而除了姬冰雁和胡铁花，蓝凤凰和令狐冲当然也留下来了。
令狐冲的伤势太重，基本上已经没有办法用内力。虽然说他的独孤九剑是可以不用内力的逆天剑法，但是，说实话，留下来的人里面，也需要几个功夫不错的人来护持。
不然，谁知道，还会遇到什么事儿。
毕竟，之前谁都没料到，那艘本来以为是来救援他们的船，居然会变成来催命的，而且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了不是么？
实在是再也死不起了。
令狐冲的正义感很强，只需要用这个理由就能够将他留下。
他既然留下了，蓝凤凰当然也就不会走。这两位总是形影不离，让很多单身汉看着羡慕。
但是，羡慕归羡慕，佳人喜欢跟人一起，这也是勉强不来的。
只能看着感叹几句罢了。
这四个人之外，还有林震南和剩下的几个受了伤的江湖人。
这么算起来，能够去救人组的，就只有陆小凤、花满楼和楚留香了。
他们这三个人，虽然都是顶尖儿的高手，可是毕竟只有三个人。总是差了点儿什么的。
若是汪直没有受伤，他当然够资格去。
也最应该去。
可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昏迷了这么久，到底要不要带着他去，就有了争议了。
楚留香觉得，保险起见，还是不带着他了。
毕竟，不管谁看，汪直这个旧伤加新伤的人，已经实在不算什么战斗力了。
不但不是战斗力，而且还已经变成了拖累。若是一定要带着他，恐怕这一次的行动，很大可能会以失败告终。
陆小凤也同意楚留香的观点。
他原本以为，花满楼会比他更加认同楚留香的这个想法，没有想到，竟然是花满楼坚持要带着汪直。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
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条船。
即便只是短暂地登上去，很快就被打落了下来，也好过他们这些站在岸上的人远远看着，对那艘船的了解更多。
这当然不过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即便把汪直留下，以他的性子，也一定要追过来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带着他一起走。
当然，为了带着他一起走，他们就等了三天。
这三天，是能够将那条已经烂成了碎片的棺材船再修整好了所需要的最少的时间。
也是一般的伤势可以恢复的最短的时间。
陆小凤和楚留香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可以给花满楼这个面子，趁着造船的时间，稍微等一等汪直。
不过，也只是限于这三天而已。
如果三天过后，他还没有醒来。那么他们就没办法再等他了。
这种时候，还是他们三个人直接去追更好。若是再拖下去，很可能就来不及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群人的真正身份。
若是他们已经对万华下了手，那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虽然说，他们同万华相识的时间都还不久，可是每个人却都觉得，想要为她做点儿什么。想要跟在她的身边。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即便知道她的身份尊贵无比，但是，他们只不过是些江湖草莽，并不是她的朝臣。这种好似憧憬又好似崇敬的心情，真是一种奇妙的事情。
可是，不知不觉地，它就这么出现了。
这几位的年纪虽然都很轻，但是，武功见识都远超常人。他们都这么想了，其他的人更是如此了。
故此，因着这营救万华的共同目标，连汪直这样性子的人，也被接纳成为了团队的一员。
当然，前提是，他能够醒过来。
而汪直，总算是没有辜负花满楼特别为他费的苦心，在最后的时限内醒了过来。
不但醒来了，还阴错阳差，歪打正着地吐出了体内的淤血。总算是勉强能够自己走动了。
汪直看着花满楼，心情复杂，但是却又还是由衷地感谢。
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简单地说了“多谢”两个字，花满楼也点了点头，此事便就暂时揭过。
但汪直却已经记在心里——这个人情，欠得可不小，日后，总是要找个机会还了的。
两个人心照不宣，沉默着并肩走了出去。正好见到急匆匆从外头往这个山洞跑的陆小凤。
陆小凤见到汪直，眼睛登时瞪得好大。
他惊讶地道：“汪……汪公子，你这是已经好了？”
汪直笑道：“多亏了花七公子，我好多了，听说今日要出海去救阿万，陆公子那边儿是不是已经收拾好了，那咱们这就快去罢。”
陆小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花满楼，觉得自己的下巴好似都要掉下来了。
他原本是来叫花满楼同他一起走的，这回却不得不带着汪直，心中的感觉，也颇为复杂起来。
不过，既然事已至此，那么也就不得不按着此前同花满楼的约定，带着汪直一起了。
三个人一起走到海边，楚留香正在那里等着。见到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楚留香也不免微微一愣。
不过，他也很快地就恢复了平素的表情，微笑着道：“既然人都全了，那么，咱们就出发吧。”
新改装的船虽然样子难看，但是行船速度倒是不慢。
特别是楚留香原本也生活在船上，对这些东西十分熟悉，操作起来得心应手，故此，很快地，他们便就驶离了小岛，朝着浩瀚的大海深处而去。
汪直负责查看方向。
这方面，他很是有一套，陆小凤和花满楼，反倒是没有什么事。不过，因着此去路途遥远、十分凶险，倒也没有人有心情说笑。
又这么过了三天，他们终于看见了一艘大船。
船体雪白，远远看去，很像是之前劫走了万华的那艘。
四个人一阵激动，奋力朝着那船划过去，小心地接近它，正待行动，却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睡觉。明晚继续。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