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庭来找陈克这会,陈克已经踏上了寻找何琴音的路程。
许怀家虽不知道陈克去了哪里,但他不说实话,而是说:“小女得了伤寒,我不放心,让她外婆接走了,陈克也随了去,功课总不能耽误吧。”许怀家小女儿的确被她外婆接走了,他不想说真话,是因为听说何满元一家子遭人毒手,许怀家怕了。他知道何满庭过来是想跟他说说何满元。
许怀家表面看起来没心没肺,为何满庭马首是瞻,但其实他是事事心里有分寸,只不过他心里的那个分寸,从来不关大是大非,而是关乎得失罢了。他感觉跟何满庭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对何满庭就不太热心,也不请他进屋坐,只说:“是为满元的事吧,我也听说了,难受得很。”
何满庭顾不得像以前那样讲究礼仪了,直接让许怀家带他去办公室,坐到许的办公桌前,说:“你跟满元一向说得来,你跟我讲讲前几天他都干什么去了。”
许怀家这才给何满庭泡茶,端到他手里,随后拉过来一张椅子自己坐下,说:“他是来找过我,跟我说尽快将手里的棉纱抛出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神神秘秘地,也不说明原因,只说让我听他的话保准没错。我还真听了他的话,也抛了一点。”
何满庭问:“你家小姐什么时候去外婆家的?”
许怀家说:“走了有几天了吧。对了,你找陈克干什么?他一书生对生意可是一窍不通啊。”
何满庭说:“我不问他生意上的事,就想问问他,琴音从家里走前跟他说没说点什么,我记得陈克在报社那会,琴音是常去他那里的。”
许怀家说:“过几天他回来了,我让他去找你吧。对了,怎么现在想到琴音了?”
何满庭叹口气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对头啊。我们两家的事总得有个着落是吧。”
许怀家说:“你喝茶吧,都凉了。你提起这事我就想问一句,还算数吗?我看你心里是另有打算了吧。”
何满庭喝了一口茶,说:“我找陈克,还不就是想找到女儿,女儿一回家,你我自然还是亲家。我倒是要说说你,把儿子跟俞春红放走,让他俩再续前缘,是你变了,不是我。”
许怀家生气了,说:“你说反了吧。”
何满庭好像也生气了,起身就要走,忽然想起什么来,站住了,对许怀家小声道:“这事先不说了。听说廖宏声回来了,你知道吗?”
许怀家一副挺惊讶的样子,摇着头说:“他回来了?在哪?”
何满庭说:“我也是听凤建跟我说的,他好像在城里出现过,据说日本人也在找他。”
许怀家问:“日本人找他干什么?”
何满庭说:“据说那次夜袭义江城就是廖宏声干的。”
许怀家又做出惊讶的表情,说:“你不是问过我认不认识廖宏波吗,我还以为是他干的呢,这会又是廖宏声了,怎么回事呀,你快说说。”
许怀家是在装糊涂,其实他对廖宏波还是有所耳闻的。十六年前,廖宏波跟何满庭都是鑫流古城鼎鼎有名的人物,是青帮老大最得意门生,也是结拜兄弟。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两人翻脸,帮派内部起了矛盾,再后来,随着老大被政府抓进监狱,帮内一场大厮杀展开了。有人说他们俩是为了同一个女人,也有的说是为争头把交椅,还有的说两个人背后各有支持的人。最后的结果是,廖氏兄弟从此消失了,也就是说廖家兄弟彻底失败了。那个时候,许怀家还在乡下办缫丝厂,忙得很少进城。但廖宏声他是认识的,十三年前,廖宏声突然从外地回来,也办起了一个纱厂。从此后,廖家与何家的争斗烽烟再起。许怀家那个时候起就装马虎,跟两家都做生意,谁也不得罪。其实他是不想搀和到他们其中任何一家中。但事情发展十分离奇,十一年前,许家在不知不觉中还是搀入到一宗大案中,何满庭这次是帮了他,从此俩人关系密切起来。
何满庭说:“廖宏声拉起了一支队伍打日本人,可我感觉他还是冲着你我来的,你我都得提防着。”
许怀家“切”了一声说:“他跟我有毛关系,我不怕他也不惹他,我就是一做生意的,他跟我做生意我欢迎,谁跟我做生意我都欢迎。”
何满庭说:“你太幼稚了,做生意就只是做生意的?我跟你说,生意做得大的人哪个后头没个当大官的罩着?生意越大的人越有自己的立场,自古都是这样。你能超脱吗?”
许怀家说:“我不这么想,我也不像你总想着做大,我更不想跟当官的打交道,我只赚我的钱,赚得多了,我去上海租界,再不行我去外国总行吧。”
何满庭哭笑不得,指着他说:“就是你害死了满元啊。”
许怀家问:“怎么说的?”
何满庭问他,“你既然留在义江城,不听日本人话成吗?”
许怀家说:“我不干违法事,日本人还能将我怎么样?”
何满庭气得对许怀家干瞪眼,好一会才说:“你不会真忘了十一年前发生在你许家的那场风波吧。”何满庭蜻蜓点水般说了一句,有些话他是不能说出口的,有些事他更不会说出来。那场风波让许怀家因祸得福,受益匪浅。但他们彼此之间从来不再提那话题,彼此心照不宣。
许怀家之所以故意装马虎,不理睬风言风语,不想深究,不光因为他得到好处,他总想,在是非面前糊涂一些比清醒更管用。
其实,那次事件中更隐秘的事,许怀家真的不知详情。
“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不错,那次是你帮了我,可这些年来我对你也不薄啊。他廖宏声又不是在我许家出事的,他是在他自己厂子里被人追杀才逃走的。”
何满庭气得脸都白了,强压住怒火,说:“好好,你不认前账是吧。我提醒你,你厂子仓库里秘密开会的那班人是谁杀的?死的逃的有没有他廖家的人?”
许怀家说:“事情都因你们帮内矛盾而起,我是受害人。”
何满庭大声笑道:“你是受害人?天大的笑话,你家老大许怀家才是受害人,他将整个厂子拱手送给了你,举家远赴上海。日本人来了,他派人来要买你的厂子,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这是第一次真正认清你,你就是一个没有原则,没有是非观点,没有人情观念的动物。”
何满庭的一顿痛骂让许怀家稍稍软了点,他说:“何会长,你不要发火嘛。你说,要我干什么?”
何满庭说:“我让你干什么你能干吗?干的成吗?我就是提醒你留神点廖宏声。”
许怀家问道:“我晓得了,追债的事你怎么打算?”
何满庭说:“事情不止追债这么简单了。”
许怀家还是装糊涂,“我不懂,你明说。”
何满庭说:“你不是跟我说,廖辉那小子来时还带着一小妞,廖辉说是他的未婚妻,那小妞你见过吗?她现在哪里?”
许怀家说:“我没见过,是百良跟我说的。你是想找到她问问廖辉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是吧。依我看,追债这事办砸了,你我就是弄死廖辉,他廖祖长也不会出现。这事缓缓再说吧。”
何满庭说:“依你说,放了廖辉?”
许怀家说:“还能怎样?我是打算留他在我工厂做工抵债,你偏送他去什么培训班,这下好了,他在日本人手里,你我能捞到什么好处?”
何满庭自然不会告诉许怀家他的真实想法的,迈步要走,见许怀家没送他的意思,冷眼瞪他一下,许怀家这才起身送他。何满庭临分手时说:“陈克一回来,就让他去我那一趟,另外,有时间去问问百良,问他那女孩去哪里了。”
许怀家答应着说好。
沈海云在大桑树村只住了一晚就走了,沈海云原以为女人会跟廖宏声相认并愿意留下来,可走时她仍然带着她。
那夜,沈海云跟女人都被照顾得非常好。廖宏声领她们到自己家中,让出了自己的床,铺的盖的换了一新,让沈海云很是感动。廖宏声临走前凑近女人,大概是想问她话,可女人就是不理他,一脸的冷漠,随后也不洗洗,躺在床上就睡去了。沈海云笑着对廖宏声说:“她就是这个性,可能是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廖宏声也笑着说:“都好多年没见了,她还病着,回头再说吧。”
廖宏声走后,沈海云问女人:“既然认识,为什么不搭理人家?”
女人说:“我不想认识他们。”
其实女人是认识廖宏声的,其实女人就是廖承东母亲。她不想认,是因为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有几个特别的日子,女人记忆犹新。她跟廖承东父亲刚结婚那会,廖承东爸爸,也就是廖宏程,带着她回到大桑树村。廖宏程虽不在大桑树村出生,但他一直记着父亲的话,再怎么飞黄腾达也不可忘记老家。那个时候,老家人对他们这一对来自大上海的新人十分热情,跟这会一样杀猪宰羊招待他们。她第二次来大桑树村时,可用得凄凉这两个字来形容。那是她再嫁俞邦财跟他来到义江城后的第二个月,是个风雨天,她独自一人,凭着记忆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直到天黑才到。还是到了廖宏声家。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人带着一个小脚妇人过活,老者是廖宏声父亲,妇人是廖宏声结发妻子。家里的光景着实艰难,她拿出了一些钱给他们,但他们没有一丝热情,甚至连问候一声都没有。尤其是妇人,一脸的苦相,不跟她说一句话。她向他们打听起廖宏程,可老人一言不发,妇人还骂她,说不要再来惹事。这让她十分难堪,也十分心痛。他们对她漠不关心不说,那个小脚女人还让她连夜走,说这个狗窝留不下她。她真的连夜走出廖宏声家门,其实她不敢走山路,她就在人家茅草屋屋檐下蹲了整整一宿。
和沈海云一起过了几个月,她心情比以前好了许多,自觉病也好了大半。这是个伤心地,往事不想再提,这个说着上海话的姑娘才是她贴心人。可是,她还不知沈姑娘到底是何人,有些话想说,但总觉不是时候,只一点,她不想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