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儿像是娃娃脸,刚刚下了一场大雨,泥土里还带着些腥味儿,一转眼,日头又挂到了屋檐边儿上。
林府里杜英花开的层层叠叠,淡黄色的花朵如一把把倒挂的小伞掩映在窗前,方才的雨水未干,小小的珍珠一般镶嵌在花瓣上,迎着日光,晶银剔透。
纵是暑气开始升腾,林府的膳房始终未曾歇下。
流水一般的补品,一碗碗往林玉笙的院子里送。
天雷一事,越县传的纷纷扬扬,薛氏这回做足了脸面,叫众人瞧着她这位慈悲宽容的继母,只差感激涕零。
日头正盛,林玉笙却端坐在小院儿里吃着茶水,神情带着几分默然,瞧着进进出出的婢女,不知在想着什么。
金嬷嬷在她身旁贴身伺候着,原本叫红珠的丫鬟因着上回擅离职守,叫薛氏寻个由头发卖了出去。金嬷嬷因着是府里的老人了,在薛氏面前颇得重用,只是象征性的挨了几板子,薛氏斥了她几句护主不力,便又将她安插在玉笙房里伺候。
日头这般大,林玉笙偏偏挑这这个时候要在院子里喝茶,虽是歇在树荫下,金嬷嬷只陪着站了一炷香的时辰,里衣从脖子一直湿到后脊梁,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金嬷嬷扭了扭身子,心中苦不堪言,转脸去瞧林玉笙。
只见她穿着一身藕色新夏衫,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饮茶,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不见丝毫狼狈,就连额头都未见汗珠。
金嬷嬷心下狐疑,再一瞧林玉笙瘦弱的小身板儿,只当她是清瘦耐热罢了。
“嬷嬷若是累了,回屋饮些茶水再来伺候吧。”
仿佛是察觉到金嬷嬷的焦躁,林玉笙并未转身,言语间带着几分浅笑。
金嬷嬷一惊,察觉到自己失态,也只是片刻,便又恢复寻常不尽心的样子:
“老奴不敢,自然是陪着姑娘的好。”
金嬷嬷还没忘前几日那一顿板子,虽说是做做样子,可她如今年岁到底是大了些,瞧着轻飘飘的板子,还是叫她腰疼了半月,两天没下得了床。
“姑娘不妨回屋坐吧,外头暑气重,若是惊着姑娘身子可怎么好?”
林玉笙这才从书中抬眸,望了望明晃晃的日头,轻笑道:
“我却觉着还好,嬷嬷去吧,我吃完这盏茶水便回去。”
金嬷嬷面上有些不快了。
“姑娘大病初愈,可得仔细身子,若是有个闪失,老奴就是浑身长满脑袋,也不敢到老爷和太太跟前交代啊!”
林玉笙端着茶水,嘬了一小口,也不接话,只当没听见。
金嬷嬷拧了眉头,也不好再催。
好在林玉笙的闺搂并不大,院子门口也有婆子把守着,她又是个不爱动的性子,想着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那老奴就去吃口茶水,姑娘莫要随意走动,老奴片刻就来寻你。”
林玉笙背对着她,并未再答话,金嬷嬷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林玉笙瘦小的背影,便转身自顾自的去内宅休憩了。
这位小主子醒来后,她原本还怕她会在老爷面前哭闹告她一状。可任谁也没想到,这丫头片子竟突然什么都不记得,林老爷寻了好些大夫来瞧,愣是没有一个能说出缘由,只说是受了惊吓,伤了脑子,也不知何时能好起来。
林大人气了半晌,将这些大夫通通赶了出去,又命人将林玉笙关在绣楼静养,生怕她再生出事端,叫天下人耻笑他林家遭了天谴。
可纵是这般,林家小姐伤了脑子的消息不胫而走,越县有脸面的人家都来林府探望过。
说是探望,不过就是前来打探消息是否属实的,林玉笙染病在床,又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自然是见不着的。只有薛氏端着主母的架势,抹着眼泪,迎来送往一户又一户亲眷,直惹的众人同情,大赞薛氏贤惠得体。
直到金嬷嬷脚步声消失不见,林玉笙这才从书本里移开眼,缓缓合上书,心头默默叹口气,仔细打量起陌生的四周来。
这绣楼有些年头不曾修缮了,院落里花架上的朱漆斑驳,好在藤蔓旺盛,将林府点点寒酸之气掩映在夏日的生机里。
林玉笙的绣楼在府里西角,占地本就不大,院落更是四四方方巴掌大小。除了藤架下一把落了色的秋千,竟找不出另一件能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来。
玉笙吃茶的石桌石凳,便是依在藤架旁边的,藤蔓枝叶繁茂,掩出一小片阴凉之地。
纵是这般,炎炎日头下,石桌石凳都被炙烤的有些温热,原本守着院子的婆子也经不起日头,歪着身子躲在门廊下偷偷打起盹儿来。
薛氏明面儿上供着府里最好的吃穿用度,却是依旧支着一帮偷奸耍滑的老奴在林玉笙跟前伺候,恶奴多欺主,薛氏的算盘,从来都打的精明。
然而林玉笙此刻到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林家宗祠突逢天火,醒来后的她突然记不清以前的事儿,来看诊的大夫都说,怕是叫大火受惊,伤了心智,需花费些时日调养才好。
林玉笙却觉得,自己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头脑清醒,目光如炬,哪里像是伤了心智的模样?
但有时,又仿佛脑海里闪现一些零碎的光影,心中不由又信了几分。
只有一事,林玉笙一直心存疑惑。
她听闻金嬷嬷讲,自己养在云业庵中七年,虽有主持师太授业,却只是识得几篇诗文女戒。金嬷嬷说她自小便不爱读书,因着体弱,连《女戒》都不曾背全。
然如今她手里这篇千字文,她只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将全文背个通透,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刻在脑子里一般,着实叫她惊讶不已。
身旁没有可靠之人,林玉笙不敢声张。
莫非是自己以往对身旁之人有所隐瞒?
听闻自薛氏嫁入林府,她才只有五岁,便被林老爷听信谗言,安置在云业庵多年。若是自小便有这等通天的本事,凭她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也不至于隐藏到叫身旁之人毫无察觉。
林玉笙这么一琢磨,觉得只怕当真是因伤了脑子,却意外得来这异于常人之处,暗暗定了心,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宗祠遇天火走水,都叫林家惶恐应对,可见众口铄金。她如今遇了险,竟得来这过目不忘之能,万一露出马脚,只怕叫人当做妖物,惹来杀身之祸。
好在醒来后,她不动声色地调养了一段日子,又花了不少功夫,才逐渐摸清了府中形势。
府中丫头婆子对她向来并不尽心,离府七年,除却林老爷这个挂名的亲爹,她与府中相熟的人已然不多。
回府后薛氏又想方设法将她身旁伺候的人换了个遍,如今常在身边伺候的,只得一个五十来岁的金嬷嬷,两个烧水的小丫头,和一个守门婆子。
静养的这些日子,她沉默寡言,多数时间在暗中观察府中下人言语,偶尔问及一两件无关痛痒的内务。
丫鬟婆子起先得了薛氏示下,对林玉笙防备的紧,大约是怕她装病,暗中出什么幺蛾子。
但后来发觉,这丫头果然什么都不记得,连出了绣楼怎么走到大门口都费劲,渐渐的,也便懒得应对。毕竟是林府唯一的嫡女,也算是正经的主子,只要无关薛氏的事儿,她爱打听的,婆子们也愿意答上一两嘴。
“妹妹真是好雅兴,竟在这般日头底下看书,也不怕伤了眼睛。”
林玉笙正凝神思索着,忽闻外头动静。
院子门半开着,远远进来一主一仆,说话人穿着一身浅粉色襦裙,身形袅袅婷婷。
守门的婆子睡得熟,闻声一惊,身子一歪,撞在门侧,险些磕着额头。
“哎呀!这是大姑娘来了!”
婆子顾不上稳住身形,脚步蹒跚的快步凑向来人,攒手行了个礼,一脸讨好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