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飞溅。
整齐的房舍,苍翠的杨树,松软的土地,尽数被一道道血色染红。
血水拍在土墙上,顿时哗啦的迸射开来,落在了青草地,落在了飞虫上,落在了那些不仔细看甚至完全看不清的黑点之上。
那不是黑点,是一群密集的蚂蚁。
血水滴落在黑色蚂蚁群中,顿时引起一阵骚动,蚂蚁群开始散乱,却又如此团结,在头顶上触角的互相拨弄下,他们继续前进,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倾盆大雨都不能改变蚂蚁群前进的道路。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弱,意志却又那般坚定。
许括面色微变,邓青脸上露出惊异,这十几道来自寒山宗弟子,内心皆是一凛。
他们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群弱如蚂蚁的村民,难掩心中的震撼。
为什么要反抗?
为什么......敢反抗?
明明孱弱无力,一只手便能将他们拍飞,为什么所有人还是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地冲上来?
“嘭”的一声。
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农夫,把手中的锄头锄在了空地上,铁锄深深陷入泥土中,难以拔出。
中年农夫没有犹豫,当机立断,直接舍弃那把家家户户都拥有的寻常锄头,一声低吼,向着最近的黑袍人一拳轰出。
拳头很,很黑。
但是其间仿佛有无数强大的力量。
那种力量叫做信念,一种势要打倒眼前敌人的信念。
然而。
结果还是那样不出意料,依然是那样令人......无法接受。
中年农夫飞了出去,他的整只手臂废了,骨头咔咔声响起,寸寸断裂。
“为什么打不中这群龟孙子!!”
中年农夫的右手明明已经残废,他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有满脸的遗憾。
以及......不甘心。
因为......只有打中这群人,才有可能将他们赶出长寿村。
寒山宗大弟子邓青沉默无言,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指尖微微颤抖,目中充满了无法理解。
以及......难以形容的震撼。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普通的村子会有这样一群不普通的村民?
这到底是为什么?
......
......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村民。
他们的心愿很简单。
他们只想守护一些东西。
比如家园,比如家人......
......
......
长达千余年的和睦相处,善良淳朴根深蒂固,早已不分彼此,他们只是希望能将这一切延续下去......永远不要有人打扰他们,不要伤害他们的家人
这是他们的坚守的东西。
或者,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我们习惯性的称这种意义为信仰。
他们习惯于世外桃源这种不被尘世打扰的生活,他们习惯自由自在无纷争的生活,他们习惯彼此间善良和睦的生活。
守护,就是他们的信仰。
因为有了信仰,人也就有了活着的意义。
这群村民就是为了村子而活,为了村里的家人而活,为了使村子不断延续乃至万世而活。
所以,他们放下了一切,拿起了寻常人家随处可见的木棍,镰刀,斧子......
然后,开始赴死。
......
......
但是,他们实在太过弱,他们只是一个普通村子的村民,他们根本不擅长战斗,特别是与人之间的战斗。
而那群人,还是一群懂得元气的修行者。
他们不是军队,没有经过军方严格的训练,他们只会寻常百姓会的。
比如砍柴,比如种田......
他们没有严明的纪律,只会乱成一锅粥不停地向前冲,更不要是有什么战术可言。
他们会用斧子砍柴,但是那群人不是木头,不会任由他们砍中。
他们会用锄头耕地,那群人同样不是土地,拳头却比土地还要坚硬,直接打碎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架,他们也不会打架,没有人教过他们该怎么打架。
他们打不过那群黑袍人。
但是他们还在向前冲,从最初的几个到几十个,从几十个到上百个,几乎村里的所有成年男女不断从田野里,山林间,屋舍中赶来。
然后,开始拼命。
他们不会打架。
但他们......会拼命。
“打死你个龟孙子!”
一名妇人双手紧握锤衣用的木棍,刚喊了一句,还没等手中棍子挥出,就被一个巨大的拳头打飞,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砍死你个龟孙子!”
又有人大喊,再次飞了出去。
“龟孙子!!给爷爷滚出去!!”
还有人接着喊,然后又飞了出去。
......
......
一遍又一遍,他们口中喊着龟孙子。
他们不会骂人,只会这一句。
他们也从来不骂人,这一句“龟孙子”还是多年前,从一个少年口中传出。
那名少年叫方堪客。
那名少年同样是他们的家人。
那名少年,如今正在赶回来的途中。
......
......
没有意义。
即便是满腔的热血,即便是坚不可摧的信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依然显得那般脆弱不堪。
“如果是几百人的骑兵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或许被击溃的就是我们。但是很可惜......你们只是一群不会战斗的村民。”
邓青看着不断被打飞,又重新站起来继续战斗的村民,内心升起一阵怜悯。
他们只是一群农夫,几个樵夫,几个猎人......
结果,注定无法改变。
......
......
“陈哑巴!!你话啊!!陈哑巴!!”
一名满脸伤痕,衣衫布满黄泥的妇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声音中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绝望。
她的怀里躺着一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不是真的哑巴,只是有些口吃,不太喜欢话。
他姓陈,他的妻子习惯性的叫他陈哑巴。
他就这么靠在妻子的怀里,就像十几年来,妻子一直习惯性地靠在他的怀里。
他的胸口有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不断的从伤口中流出,染红了衣衫,流向了地面。
他的眼神很温柔。
就像那年新婚之夜,静静地看着妇人。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温柔地笑着,一如十多年来的那样温柔。
笑着笑着,男子忽然哭了出来。
眼泪止不住地从他眼眶分泌,然后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划过他那瘦黄的脸颊,流到了她的手中。
他艰难的伸出了手。
然后用那只满是血水的右手握着了妇人的左手。
他哭出了声音,声音有些哽咽:“婆娘,我们可能要分开了。”
......
......
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中年男子死了,完这句话后,就死在了妇人的怀中。
妇人紧紧抱着丈夫的遗体,嚎啕大哭。
妇人忽然抬头,抹去眼角的泪水,伸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一寸一寸,很轻很柔,温柔地看着丈夫的眼睛。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起来。
“陈哑巴,你等等我。”
着,妇人低头温柔亲吻丈夫的额头,一如当时他亲吻她的额头。
妇人起身,转身望向许括,目中带着滔天的恨意。
地上有根铁棍,铁棍上有很多血,那是她丈夫的鲜血。
她拿起丈夫掉落在地的铁棍,奋不顾身的冲向许括。
然后,她的腹部同样被击穿。
然后,她也要死了。
她倒在了丈夫的前方。
她拼命地挪动着身体,一步一步靠近丈夫。
这个过程,很痛,很难。
很久很久。
她终于挪到了丈夫的怀中,她枕着丈夫的胳膊,双手环抱着丈夫的腰间,看着丈夫的脸颊,温柔的笑了笑。
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也死了。
她死在了他的怀中。
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不,就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