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吐真言。
胸腔中积蓄许久的不忿总是要宣泄出来,多年来没有见到故乡来人,伍子快也没有机会再回到南城,方堪客自然成为了他唯一能够吐露心间苦闷不快的对象。
方堪客拿捏着瓷碗,看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躺在桌上打着呼噜的伍子快,沉默不语。
他转头望向身材有些肥胖的男子,道:“同福客栈的饭菜没有问题,店内也是干净不染纤尘,文证为什么办不下来?”
姜超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生意太好,邻间的望江楼眼红,伙同那个新来的吴县令,要吞下同福客栈。”
方堪客点了点头,问道:“伍叔刚才了三天后县衙的捕快就会前来上封条?”
姜超无奈点头,脸上尽是苦闷,道:“只剩下三天了。”
方堪客喝了一口碗中的酒水,左手轻捏着下巴,露出思索。
“三天啊......”
方堪客笑了笑,道:“或许不定有转机,文证就下来了。”
“哪里还会有什么转机?”
姜超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县令上任三把火,全烧在了掌柜的身上,这是狠下心来,要把同福客栈纳入自己的旗下。”
方堪客道:“既然山阴县办不下来文证,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柳州刺史求个公道?”
柳州下辖九个县,山阴县离柳州最近,马车奔波个一两个时辰,就直接到了柳州城,只要去柳州衙门击鼓喊冤,一个山阴县县令,难道还能还有胆子违抗刺史大人的命令?
还是,官官相护,才不得?
“柳州刺史本就在山阴县内,不过常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见到。”
姜超道:“刺史大人极为信奉天命,据刺史这个官职便是解签之后,就被当今圣上钦点。”
店二接过话语,道:“听刺史大人算了一卦,这几天有大祸,不宜见人,只有到了山阴县才有可能避免。”
一人道:“我们掌柜的便是跑断了腿,也只是见到了刺史大人身边的申师爷,连话都没上,便被轰了出去。”
......
方堪客将听到的话,以及那些埋怨不快声,稍微整理了一下,便得出了结论。
柳州刺史正在山阴县内。
极为信奉天命,求个签,为了躲避灾祸,不宜见人。
方堪客笑了笑,道:“那柳州刺史真的如此信封天命?”
“千真万确。”
姜超道:“否则,刺史大人不可能这么多天不露面,据连大门都没有迈出过一步。”
方堪客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道:“有些意思。”
“看来还得想办法见到刺史,才能拿到文证了。”
方堪客一声低喃,微不可闻。
姜超几人早就被这些烦心事扰乱,哪里听到了方堪客的念叨?
就算知道方堪客的话,又怎么会真的认为他能拿到文证?
他们早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明天一早就要搬离同福客栈。
只是多年过去了,终究还是极为不舍。
“掌柜的已经醉倒了。”
姜超忽然举起酒杯,大声道:“明天大家就要离开同福客栈了,今天就喝得尽兴些!”
店二眼眶有些湿了,举起酒杯,大声道:“干了!”
“干了!”
......
方堪客脸上露出一道笑容。
他也是举起酒杯,摇头一笑,轻声呢喃:“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以后继续在这里好好干。”
他的声音一下子便被酒杯碰撞声以及此间的嘈杂言语冲散,变得浑浊不清。
没有一个人听到。
方堪客没有在意,只是喝完一杯酒后,目光一转,望向了还在呼呼大睡的瞎眼掌柜。
他微微一笑,眼睛愈发明亮,“伍叔,总不见得让你为这种事情拼命,文证,总还是会办下来的。”
“同福客栈,又怎么会落入其他人的手里?”
......
......
一干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便是连其中两个不擅长喝酒的姑娘,都醉的东倒西歪。
同福客栈内满是浓郁的酒气,楼梯下方的那个角落,整整空了五个酒坛子,上面的绑着的红布不知道去了哪里,地上还散落着几圈缠绕在一起的黄色麻绳。
方堪客望了一眼东倒西歪毫无睡姿的众人,无奈叹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几条厚实的被子,轻轻盖在了众人的身上。
他望了一眼桌上地上的嘈杂,道:“这东西,还是得让你们自己收拾,反正以后还要继续呆在同福客栈......”
......
......
方堪客走出了同福客栈。
身上多了几样东西。
一杆五尺长的木竿,木竿上绑着一块布,上面写着几个字。
方堪客望了西边一眼,缓缓迈步走去。
这一天,山阴县白岸桥边,多出了一个极为年轻的算命先生。
......
......
湖畔。
方堪客坐在石凳上,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一张木桌,桌上铺着一块红布,还有一个圆形坑,上面插着一块类似旗帜的东西。
那方旗帜是一块白布,清晰地写着几行字。
“算无遗漏,一天一卦,一卦千两,可避祸,可消灾,可降福,可转运。”
方堪客又拿出一张白色宣纸,写了一些字,轻轻摊在了桌上。
来往的行人偶尔有驻足者,不时将目光投向算命的旗帜,又望了望方堪客,显然大感兴趣。
不过这兴趣,恐怕是好笑居多。
白岸桥的湖畔,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江湖骗子?
还是一个如此年轻,想着狮子大张口的骗子?
此间的人,又有谁会真的相信方堪客能解签算卦?
......
......
除了只是看一眼觉得好笑的行人,竟没有一人上前询问。
不知是觉得一千两的价格实在太贵,还是真的不相信天命。
方堪客也不着急,只是静坐,脸上带着轻笑,平静望着来往的行人。
他又怎么会没有准备?
那五百两银子可不是白花的。
用来买通江湖帮派,让他们将此地的消息散步出去,总还是无比轻松。
此时的山阴县内,正开始流传着一则消息。
“白岸桥的湖畔,有一个算无遗漏的年轻算命大师。”
“一天只算一卦,一卦一千两白银。”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这通消息便从城北传到了东南西。
而重点传到了城东的长平街。
长平街上不断有形色各异的人们围在一起,讨论着城北那个年轻的算命先生。
为的,便是让某座酒楼内的大人物听到这个消息。
......
......
某座酒楼内。
第三层的某间客房中。
申师爷看向窗外的行人,耳中不断传来关于那个年轻算命先生的消息。
敲门声忽然响起。
申师爷走向门口,但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了句:“查清楚了吗?”
门外有个衙役抱拳一拜,道:“城北白岸桥的湖畔,确实有一名算命先生,极为年轻,就是不知是真是假。”
申师爷点了点头,转身向后方走去。
隔着一帘褐色帷幕,申师爷微微躬身,道:“大人,要不要去看一看。”
帷幕里传开一道虚弱的声音。
“有什么可去的,不过是江湖骗子而已。”
完这句话后,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极为吃力,忽然咳嗽起来。
咳嗽声不断,帷幕后方的那道身影,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暗黄的药水,喝下。
咳嗽声渐止。
申师爷不再言语,恭敬应是后退下。
不过他的心中总归是生起了一丝好奇。
总归还是想去看看那个年轻的算命先生,到底是真是假。
他走到窗前,视线再次落到了下方。
“刺史大人您瞧都不去瞧一眼?”
申师爷摇了摇头,心想:“真的有本事,也不定。”
......
......
第二天一大早。
同福客栈内,那几个跑堂厨子杂役,已经背上了行李。
昨晚他们醒来时,便把凌乱的客栈整理了个干净。
伍子快静静坐在柜台边。
没有话,眼中闪过一道无奈。
他一个人坐着,看上去极为孤独,落寞。
......
......
姜超背着蓝色包袱走到伍子快的身边,低头一拜:“掌柜的,我走了。”
伍子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姜超的肩膀,点了点头:“去吧。”
姜超喉咙滚动,艰难转过身去,脚步沉重,向着客栈外走去。
矮瘦的店二是走上前,恭恭敬敬一拜:“掌柜的,我也走了。”
伍子快摸了摸店二的脑袋,像个长辈般和蔼:“记得路上心些。”
店二强忍着眼泪,低着头转过身。
脚步同样沉重,向着客栈外走去。
其中一位陈姓女子,肩上绑着红色包袱,来到了伍子快的身前。
女子多为柔弱,陈姓女子早已哭花了脸,声音哽咽,只是盯着伍子快一直哭,竟不出一句话来。
伍子快替陈姓女子擦去眼泪,“你家离得近,正午时分就能到家,有什么好哭的,以后想伍叔了,来找伍叔便可。”
陈姓女子反而哭的更大声了,心想就算想伍叔了,哪里还有机会再见?
然后是第四人上前道别。
第五个。
第六个。
第七个。
七人似乎极有默契,走到客栈门口便停了下来。
然后望向伍子快,躬身一拜。
然后艰难转身,脚步仿佛缠上了铁块,异常沉重,缓慢,艰难地向外面走去。
就在这时。
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真是煽情啊。”
方堪客不知道从哪里回来,望着眼前的七个人,微微一笑。
“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以后继续在这里好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