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面前的香樟树,方远一阵后悔。
这棵树合抱粗,二十多米高,是新圩村的树王,据说长了一百多年。
小猫躲在树梢头的枝条上,“喵呜、喵呜”的叫,从底下往上看,它小的就像是一只麻雀。
小屁东西们,左右不分,明明是村委右边的树好不好。大话既然说了,要再改口,就难为情了,尤其那个胖丫头,还眼巴巴的看着他。
爬树,农村的小孩都会,掏鸟窝、抓知了,哪个小时候没玩过。可惜方远是只三脚猫,小学操场上的爬杆,他一次也没有爬到顶上过。
他现在身上的力气是比原来大了许多倍,五六米高的树,他还能勉强试试,可二十多米高,想也不用想,肯定不行。
要不给他们每人买一瓶汽水,哄哄他们?就说到了晚上,小猫自己会下树?
“小远叔叔,小猫多可怜呀,它要是摔下来,会死的。”
胖丫头拉拉方远的衣服,嘴一噘,又要哭的样子。
这丫头,不是逼我吗,方远正要开口哄,忽然心中萌发了强烈的攀爬冲动——
眼前的大树就是一条平坦的通途,一眼望去,可以清楚的看到一个个着力点,顺着这些着力点,他就能轻而易举的爬上树顶。
而他自己好像是关在逼仄笼子里的猴,迫切想舒展束缚太久的肢体。
“小远叔,爬得真快!”胖丫头欢喜的拍手。
“小远叔你真像一只猴子,”小男孩仰头叫了一句,想想不对,小远叔不是有个绰号“黑皮猴”吗,赶紧改口,“像猴王,美猴王孙大圣!”
爬上树顶容易,可要去抓猫,就嫌胳膊不够长了,他并不是真正的猴,细细的一根树枝,小猫趴在上面还摇摇晃晃,他要过去,肯定连人带猫一起摔下来。
“小猫,过来。”方远努力伸长胳膊,尽量把声音放轻柔些。
“喵呜!”小猫后退一步,弓起身子,全身的毛根根竖起。
炸毛了?你怕什么呢,我是来救你的,又不会吃了你。方远“喵呜、喵呜”的学着老猫叫,想把小猫哄过来。
他越叫,小猫越怕,越往后退,枝条大幅度的晃动,眼看就要摔下去。
“还不乖乖过来,一巴掌拍死你!”
怀柔不行,只能试着强硬,方远冲着小猫吼。
也奇怪,他一吼,小猫居然听话的爬了过来,躺在他的手掌心,蜷缩成了一个小毛球。
方远一把抓住,溜下了树。
……
……
幸好是香樟树,虫子少,要是换成一棵杨树,那密密麻麻的洋辣子,会把你刺的满头包,至少要涂掉半块肥皂才能止疼。
呵呵,他又有了猴子的攀爬能力。梦里的猴子已经可以在悬崖峭壁上来去如风,那他可不可以顺着墙壁爬上平台屋?
方远看着自己房子的外墙,突发奇想。这平整光滑的墙面在他的视线里,满是一个个醒目的着力点。
平台屋只有三米半高,方远三下两下就窜了上去,然后顺着门前的柱子往下爬。
“小远,当心点,别摔着。”
张菊芬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一路张开手臂,跑到柱子边。
“妈,没事,这点高摔下来也没事。”
“都大小伙子了,还这么皮。”方文化走过来,轻轻拍了方远一下,“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有一个月不到就开学,要是摔了,怎么办?”
方远吐吐舌头,溜回了屋。
“菊芬,这天怕是要下雨。”方文化抽着烟,看着西边黑压压往东推的云层。
“下雨好,过了黄梅,就没见过像模像样的雨。我们圩田还好,高地上稻苗都焦黄了,抽水机也快够不着水了。”
晚饭过后,空中响起了炸雷,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激起一股股白烟,整个新圩村都笼罩在淡淡的泥土味中。
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时稍稍停了一会,又开始哗啦啦的泼下来。
天旱盼落雨,雨多又成了灾。
到了八月四号,屋后的小河的水面已经快要接近河堤,而天还是乌蒙蒙的,丝毫不见雨停的迹象。
新圩村很危险,如果河堤倒了,这里就会成为一片汪洋。
方文化夫妇坚持让方远住到街上的钢棚里去,要他等到天放晴才能回家。
方远的争辩无效,爸妈统一战线之后,他只有听从。
……
……
钢棚简单收拾过,搁在冰柜边的钢丝床打开了,还铺上了竹席。
两张凳子上,一张放了新买的牙膏牙刷、毛巾、口杯,另一张放了几套换洗衣服和一盒蚊香。
男孩子洗漱很方便,趁天黑去河蹲着几分钟就完事,就算擦个身子也不用在意被人看见。
雨,淅淅沥沥,渐渐变小,丝丝点点。
现在才四点多,方远决定去老街理个发,他那一头鸡窝乱发是该捯饬捯饬了。
老街在街的东头,不到一百米的一段,窄窄的街面是用麻石铺的,人踏车走坑坑洼洼,两旁的店铺都是六七十年代甚至更早的老房子。
街面上的水已经漫过了方远的脚踝,越往东走水越深。
时光在老街慢下了脚步——
小时候,老街是方远心中的乐园,这里有烧饼铺、裁缝铺、竹器店、农具店、杂货店、供销社。
尽头是横跨白莽河支流的清明桥,桥头右拐有轮船码头,码头旁是小书摊,每次乘轮船去外婆家,他总要花上几分钱,美美的看上几本小人书。
当然,这里还有他最讨厌的澡堂。冬天隔个一星期左右,老爸就把他骑在脖子上,从新圩村上街来洗澡。
付上两毛钱,从小窗口里领一根写上号码的竹筹,走进一个放了长条木凳的房间,坐在木凳上脱了衣服,就有跑堂的过来,用长长的叉子把你的衣服挂到墙上的衣勾上,衣勾都有号码对应竹筹。
然后光溜溜的走进一个冰冷的屋子,掀起屋子一头厚厚的布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里面是澡堂,一个长方形的大池子,几十号人在池子里扑腾。热气蒸腾像是浓雾,面对面也很难看清人脸,讲话声在热气里回荡,震得耳朵嗡嗡的,一句也听不清。
方远泡进池子,一会就喘不过气来,就会偷偷溜到外面去,然后给老爸抓回来,再溜再抓,每次洗澡,都要上演好几次逃与抓。
老街的理发店还是原来的样子,里面的那个老师傅也有六十好几了。
方远不喜欢去新街上的美发店,他在这里理个平头只要五毛钱,去美发店起码两块,要是弄点洗发膏往头上一抹,随便抓几下,就算干洗,要收五块钱。
对着街的镜子里映着来来往往的人。
“清明桥上看水去。”
“今年的水可真大。”
“是呀,五几年那场水还没能把老街淹了。”
“看天,这雨应该快停了。”
“不停还得了,就这样你知道淹了多少田、多少房?”
“嗯,清明桥东面都成海了!”
“嘀铃铃……”
几个少女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镜子里一闪而过,其中一个绿色连衣裙的影子抓住了方远的心。
“柳小曼?”
方远追出去看,果然是她,想不到文文静静的柳小曼还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哎,小伙子,还没给你冲洗碎头发呢。”
老师傅端着洗脸盆在后面叫。
……
……
柳小曼迎着风,向前骑行,车轮溅起的水花打在她光洁的小腿上,冰冰凉凉又有点发痒,让她忍不住格格的笑。
她脸色微红,长发有些凌乱,丝丝缕缕的粘在她濡湿的额头、脸庞,这一切并没使她变得狼狈,反倒有一种充满活力的美。
方远躲在人群中,装作在看水。
他不好意思站到人群前面去,那样太显眼,可躲在后面他又不甘心,因为这样柳小曼就很难看到他。
他个子已经很高了,可他还是踮起了脚。
他希望,柳小曼能无意间发现他,然后向他喊:“嗨,方远!”
柳小曼和几个女伴来回骑行,水中嬉戏的快乐让她忽略了周边的一切。
方远失望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太可笑,想离开又不甘心。
柳小曼身边几个女孩,都是他曾经的初中同学,因为这个缘故,他更不敢大大方方去打招呼,一个男同学当街叫住女同学,会被女孩们笑话的。
他也不知道见了柳小曼该说些什么,也许他就懵了,会像个呆呆的傻子。
“啊呀,小姑娘当心,那边有个水沟!”
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
柳小曼连人带车滑进了河中,绿色连衣裙漂浮着,像是展开的荷叶。她的手挥动了几下,荷叶合拢,沉落了水底。
“我要救她!”
方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粗暴的推开身边的人,奋力向河边跑去。
水深过膝,跑的很费力,可方远却越跑越快,到最后几步,他简直是在水面上狂奔。
他风一样刮过,紧接着高高跃起,一个猛子扎进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