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萱才智不弱于男子,解开心结之后变得相当活泼,杨素也很善于制造话题,两人就着糕点,聊了一个下午。杨素这才算是对叶紫萱的博学有了体会,天文地理诗词歌赋都有涉猎,最让杨素惊讶的是,她还会做些与自然科学相关的实验。
华朝男女之间交际比较自由,两人的朋友或者对手都很识趣,不来打搅他们,他们聊得兴起,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反应过来时,几位大儒早已离开,才子佳人们也差不多散尽,只有志同道合的几个命了下人取来酒食,交杯换盏,当然也有快速配对成功的男女,羞答答地在夕阳下交换信物。
此时护国寺内悠扬的钟声传来,太阳已经快要完全落下,过不多久,就有叶家的下人从远处寻来,但只是报了时间,却不催促二人回府。叶紫萱兴致正浓,对杨素提议:“杨世兄,你初来京师,一定未曾游览过护国寺,今日小妹便带你进去瞧瞧。”
杨素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此刻自然不好拒绝叶紫萱的美意,于是点头称是,叶紫萱便又介绍起护国寺的诸般特色。最让杨素觉得新奇的,却是一种叫面茶的小吃。有诗说:“午梦初醒热面茶,干姜麻酱总须加。”喝面茶很讲究吃法,吃时不用筷、勺等餐具,而是一手端碗沿着碗边转圈喝,非京城人恐怕无此吃法的。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来到寺院门口,却见知客僧早已不在庙门候着,只有一个小沙弥在清扫门前台阶上的落叶,见两人似乎要进寺庙,为难地对两人说:“本寺已经过了招待的时间,二位施主请回吧。”
出家之人需要清修,所以一般每日在酉时之间会闭门谢客。本来寺庙对外开放,善男信女们上上香捐点儿香油钱没什么不好的,不过过了五点天色渐黑,再招待女客就有点儿说不过去,是以干脆男女一视同仁,到了酉时闭门谢客,一概不让进来。
叶紫萱却是笑吟吟地掏出了一个小玉佛,对小沙弥说:“还请小师傅大开方便之门。”
小沙弥不曾见过玉佛,但还是很有礼节地让两人稍等,进去通知大师傅。叶紫萱则微笑着将小玉佛递到杨素手里,让他观摩,然后解释道:“这玉佛坠儿是小妹出生之时,护国寺弘光住持所赠,说小妹颇有佛缘呢。”
两人正谈论间,便有一个大和尚出来引导两人从角门进了护国寺,然后对二人合十一礼,说:“两位施主请便,只是此时正值晚课时间,二位切勿进入各殿各厢房。”叶紫萱也合十一礼,微笑着说了声“多谢大师”然后目送着大和尚去了。
角门进到的是护国寺的后院。夕阳下,穿着宽大灰袍的小沙弥们正在做着洒扫,有的甚至拿着比身高都要长的大扫帚,有的一晃一晃地提着水桶,他们看起来忙乱,却是声音极低,不发出一点儿噪音。成年僧人们行色匆匆,即使三五结队,也很少见他们说话。夕阳的点点光芒,映照着肃穆的禅院,让两人感到十分的庄重。
在这种气氛下,杨素和叶紫萱完全不知该如何谈笑,却看右手边有一片苍翠的竹林,两人心有灵犀,一齐朝竹林走去。两人靠近了竹林,忽然发现一条小路,夕阳的光辉透过竹叶在路上留下斑斑点点,一阵风吹来,竹子微微晃动,竹叶翩翩起舞,路上的斑点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两人缓缓地走在小路上,听着风吹过竹叶发出的轻响,忽然,有一只喜鹊婉转地啼叫,在青山绿叶的光彩中欢声歌唱,歌声时而好似涓涓溪流,时而好似滚滚波涛。
两人沉醉于竹林美景,无言地走到了小路的尽头,这里花木繁茂清香扑鼻,有一座禅房深藏在花木丛中,香气馥郁景色幽静迷人。禅房前面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水潭,夕阳余晖下的茂林修竹倒映其间,给人洁净空明之感。潭边摆着木桌木椅各一,桌上放着一些处理药材的器具。
两人在椅子上坐了,相视一笑,却是叶紫萱率先开口说:“没想到这竹林中别有洞天。”
杨素穿越之前,年轻的时候也会旅游,但是只看过“人山”和“人海”两处景观,再后来出行玩耍的心思就淡了。他哪里见过如此美妙而有禅意的景色,也极其震撼:“今日多亏了世妹提议,不然错过了这等景致,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叶紫萱看着潭水,脸颊微红,忽然说道:“杨大哥,以后叫我紫萱就好啦!”
杨素又不是榆木疙瘩,哪里不知道叶紫萱这么说无异于在主动接近他,虽然还不至于表白,但是已经显露出了发展男女关系的倾向。一时间各种情感涌上心头,属于现代的记忆在脑子里不断翻腾,自己真的配得上如此漂亮有才华的女子吗?
他沉吟片刻,说道:“其实我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若我告诉你我的诗都是抄来的,你会怎么看我?”杨素心情激动之下,却是恢复了现代的说话方式,只用你我这样的称谓。
叶紫萱听了他的话心凉了半截,以为杨素是用这个理由推脱,她今日见了杨素七步成诗的本领,哪里不知道杨素的诗才?但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强忍着心中疼痛,说:“杨世兄何必用这种话来敷衍小妹。”此时,她却是又恢复了以前对杨素的称谓,距离瞬间被拉的远了。
杨素认为男女之间若要交心,必须坦诚相待,他担心叶紫萱只是被他的诗歌才能所打动,所以才一定要说个清楚:“不,我是认真的。其实我今日本来不愿用那首《清明》,但是…”
叶紫萱转过头,迷惑地看着杨素,却见他的侧脸沉静而坚毅。一时间种种画面映入眼帘:他与父亲讨论新政,自己躲在窗外偷听;他趴在床上翘着屁股没个正型地对自己抱拳道谢;他称赞自己细心观察马儿奔跑时呼吸变化的郑重;他挡在自己身前说“既然是在下作的诗,便叫在下吟吧!”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杨素奇怪叶紫萱久久没有反应,转头看她,却见这姑娘竟然直愣愣地盯着他不放,有些疑惑:“怎么了?”
叶紫萱忽然惊醒,红晕上脸,低着头说道:“抄的便是抄的吧,今日却是小妹招来的麻烦!”
杨素噗嗤一下,只觉得这丫头是世界第一可爱,终于轻轻叫到:“紫萱!”
叶紫萱脸上红晕更浓,轻答:“嗯…”
杨素只觉得她的声音悦耳如黄鹂鸣柳,简直就像仙界之音,于是又叫一声:“紫萱”。
“嗯…”
“紫萱…”
“…”
“紫萱…”
“不准再叫了!”
叶紫萱羞恼地抬起头,恰好与杨素双目对视,两人便心有灵犀的笑了起来。笑罢,却再没说一句话,就这么静静坐着,直到月亮的清辉照进竹林。大概是早上下过了雨,他们迎来了一个没有云彩的夜,天上的月亮还只是峨眉新月,挂在天边的一角,这让竹林内显得格外地黑,月光照进竹林形成的斑驳光斑就特别珍贵。
护国寺内又传来了悠扬的钟声,两人此时早已不需语言上的交流,很有默契地一齐起身,慢慢地走到了竹林边缘。杨素看着天边的弯月,忽然说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此时,他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夏目漱石的含蓄,当有一天,他特别想把“月色真美”告诉一个人的瞬间,这句话就成了最直白的情话。
叶紫萱伸出左手,对着天边的弯月,忽而轻轻握拳,似是想把月光抓在手心里。她刚要说什么,却远远看见那个领他们入寺的大和尚提着两个灯笼正在院子里候着。大和尚看他们走出竹林,便朝他们走了过来。
大和尚到了他们身前,合十一礼:“两位施主,天色暗了,贫僧给二位送灯笼。”两人赶紧接过灯笼道谢告辞:“我们这便走了”。
此时护国寺内灯火昏暗,却是因为国库空虚,光熹提倡节俭,护国寺作为公立单位当然紧跟领导指示削减蜡烛用度。两人提着灯笼,在大和尚的带领下,又从角门出了护国寺。杨素忽然想到进寺时的场景,对叶紫萱笑着打趣:“紫萱,你还真是颇有佛缘,缘在佛门。”直惹得叶紫萱又羞又恼,轻轻地,轻轻地锤了杨素右臂一小下。
寺外寺内恍如隔世,护国寺街上此时人声鼎沸,最南边有一茶汤摊儿,这个茶肆不小,前边摆了一排的售货案子,后面有几张方桌,供顾客饮茶休息。往北走,有扒糕、凉粉等卖各种京城风味的摊儿,清明时期油炸灌肠、卤煮丸子这类现做的热食却是见不到了。
在西边靠墙的地方,有个卖风筝的地摊儿,却是没什么顾客,一眼便可以看尽上边摆的各式风筝。“连年有鱼”,“鲤鱼跃龙门”,“百事如意”这些意在求福的样式摆在小贩左手边;“祥云鹤寿”,“八仙贺寿”这类长寿的,摆在右手边。中间最大的区域,却是简单素色的风筝,最适合清明放的。
叶紫萱说了一声“过去看看”,便拉着杨素跑到风筝地摊儿前站住,蹲下身子开始挑选。按照平时,这小贩早就鼓动如簧巧舌尽力推销他的作品,但他见了叶紫萱的天人美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出于商人本能地将“喜上眉梢”,“双喜登眉”,“百鸟朝凤”这三个图案摆在了最上面。
叶紫萱却是不喜欢这些,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上面绘着的是“月老红线”的图案,只见上面慈眉善目的月老将红线绑在一对年轻男女的脚踝上,正抚须微笑。她捧着风筝,对杨素说道:“杨大哥,明日陪我一起去放风筝!”
这男女出来游玩,当然是男子掏钱,杨素正要去取银子,却发现自己竟是身无分文,钱袋不知何时被人摸了去,正尴尬间,有一只小手偷偷将一小把碎银塞到了杨素手里,抬眼看去,只见叶紫萱正眨着大眼睛对他笑着。
杨素暗道这姑娘真是蕙质兰心,接过银子时顽皮心起,悄悄用手指抠了下叶紫萱的掌心,那只小手便如触了电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但那一瞬间的温暖触感却是永远留在了杨素心里。
清明踏青的习俗一过,小贩卖风筝的生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这笔生意却是今天第一次开胡,小贩今日又是此生头一回见到叶紫萱这样的天仙化人,竟然把杨素的银子推了回去,说道:“不收您的钱!”然后对着杨素挤眉弄眼,却是让杨素加把劲抱得美人归。
杨素哈哈一笑,把银子往小贩手里一塞,正要拉着叶紫萱往前走,此时前面忽然传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整齐呼声。杨素对明史比较熟悉,知道这是白莲教的八字真言。
真空家乡说的是有个真空世界,可以理解为天界,人都是从那儿来的,后来堕入人间。而无生老母被视为创世主,又为拯救苦海中之人类的救世主,是三佛之上的女神,具有无上之权威,这三佛却是借用了佛家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佛。
杨素这才知道华朝居然也有白莲教,他见卖风筝的小贩伸着脖子直往那边看,看来是个好事儿的主,便向他打听:“这整齐的呼声是怎么回事?”
小贩搓着手说:“公子,这可是‘白莲社’的八字真言啊!就在这护国寺街上,白莲教的赵用贤法师已经连续作法几日,大显神通!刚才那呼声,必然是法师赐符水给白莲信众,为信众们医病。”
叶紫萱听了这话,却是低声嘀咕道:“装神弄鬼!”她已经来了兴趣,但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她不清楚身为读书人的杨素愿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这才没有轻易开口相邀。
却不想杨素对白莲教已经打上‘邪教’的标签,转头对她说:“这白莲社神化首要分子,大规模发展信众,所图非小,一旦作乱,必定动摇国家之根本,我们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