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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御用文人(1 / 1)

永定门外十里长亭,袁锦江望着亭外的雨帘心中萧瑟,他万万没有想到,作为回乡的大臣,竟然没有一位同僚相送。他默默感叹一声:“我这官当的是个什么劲儿啊!没图着名,没图着利,皇上还恨不得杀我而后快,唉…”

他官居户科给事中,是典型的言官,平时没有什么灰色收入,只能靠俸禄度日。还好膝下没有儿女,京城家中只有夫妻二人和一个丫鬟,是以花销不大,亏了光熹抱着好聚好散的念头,对他颇为优待,准许他利用驿站的马车还乡,不受臀伤未复之苦。

此时袁夫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对他说道:“夫君,别再等了,我们冒雨出发耽误不得,若是路上遇到些许情况,晚上恐怕要找不到地方歇脚了。”

人一旦心中黯然,就会思绪纷涌,不断考虑得失。袁锦江望着妻子素面朝天的容颜,心中想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怎么化妆了,却是我俸银太少,她要省吃俭用,用这点儿小钱来贴补家用,我这个夫君做的真的合格吗?”

他越想越觉得窝囊,竟然快要不争气地落下泪来,还好此时天空飘着雨滴,仅有的几个路人也是行色匆匆,根本没有人关注到他。他悄悄的揩拭眼角,咕哝一句:“真不是个远行的好天气…”

忽有一人接口说道:“却是个送行的好气氛,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只是差了那么点儿秋风和落叶。”

袁锦江循声望去,只见杨素就站在他身后。杨素一副风流文士的打扮,衣衫前后的下摆微微被雨水润湿,却一点儿也不狼狈,倒显得有些出尘意味。

“年轻就是好啊!”

袁锦江自然不会说出心中想法,他嘴角一抽:“没想到你竟是唯一一个来送我的。”

杨素微微一笑,走到袁锦江身边与他并排而立:“此言差矣,其谬有二。第一,若是此时早朝下了,叶师一定也会亲来;第二,我不是来送你的。”

袁锦江听了这话勃然大怒:“杨素小儿,你已经出尽了风头,为何还要来此羞辱于我!曰月昭昭,民心如镜,你不过一个谄谀摇尾的弄臣,皇上总会厌倦你的奉承,看透你的面目,失了皇上宠信的你还有什么手段自保?”

杨素摇了摇头,心想:“人心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袁锦江官居给事中几年未有升迁,骂人骂的多了,果然心态也变得像所有言官一样敏感多疑,言官实在当不得啊!若是我没考上三鼎甲,入了督察院,过上几年是不是也会这样呢?”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袁锦江的肩膀,这在文人之间算是一个相当亲密的动作,只有志同道合之人才能做得,这下子把袁锦江弄得有些迷糊,竟然一时忘了满腔怒火。

杨素见他平静下来,开口说道:“你不要脾气这么暴躁,我也不是来羞辱你的。袁大人,看了皇上给你准备的马车,我若真的是一个弄臣,来此羞辱你不是找皇上的不痛快?咱也不说这些没用的,你可知因为你的两封奏疏,朝中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袁锦江微微一愣,见杨素似乎确有要事要谈,便谨慎地说道:“虽然已经辞官,但还是听说过一些风闻,皇上好像要新设立东缉事厂,以此限制言路,难道这东厂是杨大人的点子?”

杨素赶紧摆摆手:“你可别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不过我倒是想了个应对之法,暂时拖住了东厂访防‘妖言’的动作,今日早朝到了这个时辰还未散,估计事情也就定下来了。”

袁锦江再次怔住,经过诏狱内的那场闹剧,他本以为杨素对上书弹劾是非常反对的,怎么今日又突然站回到了这边的队伍。他弄不清楚杨素的居心,只能小心地看着杨素,等他的下文。

杨素果然开始了解释:“我觉得吧,所谓弹劾不过是些臭不可闻的狗屁!很多言官对于很多利国利民的政策放大错误,忽视优点,这种说风凉话的态度,打板子的行为,实在是没有任何助益!”

他见袁锦江有些不服似要辩驳,立即抢声说道:“但是有些事情确实需要言官们站出来泼泼冷水,勒勒马缰,以防止头脑过热,在某些事情上做的太过火。不过言官们以前那种一味批评的态度却是再也要不得了,咱们需要建设性地提意见,赞扬该肯定的,批评该否定的。”

袁锦江被杨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话方式弄得有些头晕,还是没抓住他的中心思想,只能说道:“杨大人,这言官,不就是抓住不合礼制或律法的地方进行上书的官职?你这似乎…”

杨素嘿嘿一笑:“你不是辞官了嘛,现在你不站在言官的角度思考一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不提辞官还好,一提辞官袁锦江就来气,他指着杨素撂了一堆的市井俚语:“你别来这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不说明白,我可上车走了啊!”

杨素见他不似初见自己时那么生气,便深吸了一口气:“袁先生,今日来此,既不为了送行,也不为了羞辱,只希望你能留在京城,专职为《大华官报》撰稿。”

说到这里,杨素把《大华官报》的设计进行了大致的讲解,然后又道:“你已经不在户科给事中的位置上,现在跳出来看,觉得这《大华官报》的构想如何?”

袁锦江皱着眉头,盯着杨素的双眼,发现杨素全然无惧与他对视,这才叹了口气:“看不清!很多新政,例如叶师的清丈土地刚实行时,我就能预测此举必能充盈国库,是利国惠民的政策。但是这《大华官报》的构想,实在太过天马行空,纵使身为言官多年,我也看不清它到底会走向何方。”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选我?我的意思是,你已经得了皇上和内阁两位大学士的鼎立支持,按你的说法,皇上和两位大学士的文章都会出现在第一期的报纸中。要说写文章,满朝上下能人遍地,翰林院随便选一个学士出来都比我更有水准,为什么要选我这个已经辞官回乡的人?”

杨素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你的那两篇奏疏?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是你的奏疏导致了皇上要设立东厂控制言路,只有你的文章出现在报纸上,才能以正视听,压住现在那批蠢蠢欲动的言官。这就叫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袁锦江涨红了脸,说道:“我尽忠职守,上书弹劾的内容哪条不是有理有据?”

杨素轻咳一声,说:“袁先生,咱别说这些没用的行不行,现在不是说你有理有据的时候!再说了,有理有据的事情做出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现在有个机会,不仅可以让你官场扬名,还可以预防即将到来的言路闭塞的麻烦,你就说你愿不愿意抓住吧!”

袁锦江被杨素一激就要答应,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他做言官时最是不屑对皇上溜须拍马的谄谀之臣,一旦专职为《大华官报》撰稿,他自己也将被划入此列,毕竟骂皇上的文章在杨素这里是绝对不可能通过的。

杨素见他犹豫,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从言官到“御用文人”的落差,只能晓之以利:“这第一期报纸中,我准备把你的文章安排在皇上之后,两位大学士之前,你精心打磨一番,必受追捧,只要引导舆论的效果出类拔萃,皇上自会忘了过往的那些不愉快。”

然后动之以理:“袁先生,此时此刻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了!你为大义献身,虽然会被所谓‘清流’排挤,但是你遏制了东厂膨胀的权力,保护了言路的畅通。那些人动辄假‘道义’、‘正理’之名进谏骂人,于国家政策毫无益处,咱们理他作甚!”

袁锦江仍然皱着眉头,沉思利弊,忽然听到马车内再一次传来妻子的声音:“夫君,还不走吗?”

他回头去望,只见妻子又打开了车帘似乎想要催促,但是一见到杨素也在,便又将帘子拉下,不再打扰二人,对妻子素面朝天的容颜的惊鸿一瞥让他心中一痛,大声喊道:“咱们不走了!”

连袁锦江自己都没想到,真正触动自己的不是杨素口中的名利或者大义,而是对发妻的感情。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对杨素说道:“杨大人,离京之前我已经卖掉了宅院,现在没有地方居住,不知杨大人方不方便安排?”

杨素大喜过望,立即说道:“报纸的印刷要在国子监经厂进行,袁先生尽管住到国子监来,我现在是格致馆的博士,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安排的!”

袁锦江点了点头,回身招呼车夫回城,然后对杨素说道:“杨大人,在诏狱内我曾对你恨得牙痒痒,甚至想你死了才好。可是辞官之后这十日,每每想到你却再没有了那种恨意,今日再见你时,竟发现对你反而有些亲近,也不知是何故。”

杨素微微一笑:“若没有我,袁先生已经成了无头的游魂!人之初,性本善,你饱读圣贤书,纵使对我略有恨意,也敌不过骨子里对我救命之恩的感谢吧。何况无官一身轻,心态一旦发生变化,看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发生变化吧!”

袁锦江沉吟片刻,又望了一眼马车的方向,想到妻子还坐在车内不知所措,便产生了立刻奔入车内与她叙话的冲动,下意识地说道:“‘无官一身轻’,怎么那么多人就看不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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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经厂内一片忙乱,杨素逐个检查着刻板上的印字,他还是低估了印刷的难度。

经厂内的雕版工都是京城内身经百战的老手,活计异常熟练,虽有人数超过百人,可是每块刻板同时只能有一人操作,而且杨素又使用了现代那种十六开两版的设计,刻板就会弄得非常大。他只能将刻板再拆分细化,才能赶在五日内完工。

两位西洋教士都赶来帮忙,拉丁语系多用字母拼接,活字印刷难度远低于字数极多的汉语,是以西方的活字印刷应用更为广泛。他们现在负责改良活字,争取缩小每个活字的大小,让每个版面能够印上更多的内容。

格致馆的学生们也被杨素带到了印刷现场,现在他们的主要研究课题是改良转轮排字技术,使多名工人可以同时进行一个版面的排布,争取能在一个月内更新技术,让报纸的文字部分弄成活字印刷。而这一个月内,杨素的报纸只能用雕版印刷术强上了。

杨素一边研究着刻板,一边叹了口气,对恰好匆匆赶来的石温之说道:“看来只能向司礼监开口借一些工人来,一边制作雕版,一边制造活字。现在国库没钱,看来只好由我出去乞讨了。”

石温之顺了口气,将手中书稿递出,说:“老师,您苦等的最后一篇文章送到了,刚才袁先生家的丫鬟把文章送到了经厂门口。”

杨素立即接过书稿,紧张地打开,看见标题竟是《论孝》,第一句则是“‘孝’乃百善之首”,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默念:“阿弥陀佛,袁锦江同志你可要迷途知返啊,别再闹什么幺蛾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舜恐无后,是以不告而娶,孟子言其‘犹告也’。”

读了这句话杨素就放心了,孟子的原意是不孝的行为有很多种,没有做到尽后代的责任最为不孝。舜没有告诉父母就娶妻,是没有做到尽后代的责任。君子认为还是告诉父母比较好。

而袁锦江同志直接进行了曲解,认为舜尽管没有告知父母,但他是因为恐惧无后才这么做的,在贤明的君子眼中,那是犹如告诉了一般。

文章以此开篇,对传统孝道中很多地方进行了批判和个人的理解,最后甚至断章取义,从孔圣“事父母几谏”中提炼出了“谏亲”的想法,把《礼记》中“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的说法进行了驳斥。

整篇文章的内容,与《崇严国本疏》、《报养恩母求去疏》的传统孝道的核心论点相去甚远,甚至有了那么点儿解放思想,平等亲子关系的意思,最后更是把光熹吹上了天,说光熹勤政节俭,对国家大事负责,是报答了皇太后在他刚即位时临危受命垂帘听政的大恩,就是尽了最大的孝道。

杨素叹了口气,心说:“这袁锦江笔杆子也够硬的,真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水平。只是有了种‘御用文人’的味道,但愿这个词在华朝,会发展成一个褒义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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