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这里这道门似乎需要触发机关才能打开。”刘守礼的声音从地下仓库的西侧传来,他最先进入地下仓库,已经将四周探查了一番。
“机关?”杨素微微一愣,快步跑过去,喃喃自语,“本来一直以为这类东西只有比较高规格的陵墓中才有,没想到在这种穷乡僻壤还能遇到这么高科技的东西。”
他沉吟片刻,心想:“受限于古代技术和财力的不足,机关术大多利用重力提供动力来源,机关应该就在门附近的地面。”
他逐个踩过那道门附近的地砖,果然发现有一块儿踩上去没有那么实落,竟然是空心的,便沿着缝隙将它掀开,没想到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机关,只有一块一斤多重的石头,上面吸附着一把细小的钥匙,一看便是一个磁石。
刘守礼看了这个场景微微一呆,讪讪笑道:“杨大人,这门上没有门锁啊,而且也推不开,明显是个机关门。”
杨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将石头抱到门的附近,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门上有一块很薄的铁片被吸到了一边,露出了里面拴在把手上的门锁。
原来这门根本就是一道木门,只是外面包了一层铁皮,并在门锁的位置开了个小洞,然后用带着滑轨的铁片将其堵住,用一小块磁石将它固定好。只要有一个足够重量的磁石在另一侧一吸,就能将门上的铁片吸开,露出里面的门锁。
杨素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明白的话:“这机关的动力,哪是什么重力,分明就是现代人的想象力嘛。”
他懒得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用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差点儿让他惊掉了下巴,只见屋内尽是一些蒸馏釜之类的炼丹用的器具,搞得就像是一个化学实验室一样。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杨素知道黄铁矿似乎是硫化亚铁,能够通过工业方式制取浓硫酸,再投入黄铁矿就可以生成沉淀,然后通过加热蒸馏等步骤得到几乎无杂质的硫单质。
但是这些操作在地下这样的密闭的环境下进行,很容易导致操作人员中毒,而且中间产物太多,硫的转化率很低,是赔本的买卖。
他们捂住口鼻,再往里去,竟是进入了一个火药工坊!
屋内放着成排的木臼、石臼,巨量的木炭、硝石、硫磺、烧酒等原材料堆在一边,杨素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算是明白这毛家大宅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院子了,原来全部是用来晒火药的。”
“杨大人,你看这里,这个罗盘上的磁针方向似乎不太对。”刘守礼的声音从火药工坊的另一头传来,他的身前正摆着一个很小的方桌,上面有些称量的器具,罗盘位于正中最是显眼。
杨素快步跑过去,果然见罗盘上的磁针竟然指向了西北,他微微沉吟片刻:“磁针应该是常微偏东,不全南也。黄铁由铁和硫组成,附近伴有磁石矿的情况比较常见,看来这个产量巨大的黄铁矿就在附近。”
刘守礼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白云寨中那些火药是从哪里来的了,只是有这些东西,为什么不拿去卖掉,反而要作啸聚山林的盗匪呢?”
“没有销路。火药受朝廷管控,若没有人提供保护,想要拿出去卖钱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杨素轻轻摸着下巴,思考起来,“人的思维是一条直线的,现在我们做一个我来问,你们来答的游戏,看看能梳理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刘守礼和唐赛都有点儿呆愣愣地看着杨素,不懂他是个什么意思,心想这位仁兄是不是又魔怔了。
杨素轻轻捏着眉心,说道:“话题总得有个头,就从这黄铁矿开始吧。这些百姓为什么不把自认为是黄金的黄铁矿带走呢?”
刘守礼倒是反应挺快:“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呀,因为洪水来时大家只顾着逃命,哪里会携带那么重的东西作为累赘?”
“现在情况变了。”杨素打断了他,“灾民们虽然没有带走黄铁矿,但是却带走了大量的火药和猛火油,这就产生了矛盾。”
唐赛微微一怔,下意识说道:“那就是他们知道了黄铁矿不是真正的黄金,大概是毛家生产火药的事情走漏了风声,让那些普通百姓知道了黄铁矿只是制造火药的原料,这才选择带走了更值钱的火药。”
杨素点了点头:“看似正确的答案,但还是没解决人为什么会在逃难时选择带走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这个问题。”
“那就是前提错了。”唐赛沉吟了片刻开口,“这些火药不是在逃难时带走的,而是早就搬运出去了。”
“答对了,加分!”杨素哈哈大笑,“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选择了白云山这个高地,是一个洪水来时,绝对淹不着的地方。”
刘守礼听到这里悚然而惊:“杨大人,您的意思是,这毛家人居然胆大包天,先是将火药进行了转移,然后挖开了河堤导致黄河决口,可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杨素脑中早已有了一个完整的推理,他来回踱了几步:“这样,现在换成你们来问,我来答,我也好检查下自己的思路中有没有什么漏洞。”
唐赛当先开口:“第一点,这种事情有伤天和,毛家人实在没有这么做的动机。按照客栈掌柜的说法,他们这么做已经有几年了,为什么要用水淹掉自己的田地。”
“田地,你说到了重点。”杨素指了指小桌上的罗盘,“这个黄铁矿脉应该就在附近,咱们进村时也看到了,周围尽是一望无际的慌田,也就是说,这座富矿是在田地中被发现的。”
他见两人还是不懂,便进一步解释:“别忘了《清丈土地条例》,叶师的新政已经自南而北落户到了中牟县。一旦发现田中的矿脉,嘿嘿…你说说,彻查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
刘守礼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开私矿、大规模私造、贩卖火药,随便挑一个出来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若真的是这样,确实有铤而走险的必要。”
“就是如此!”杨素眯着眼睛舒了口气,“大水一来,河南境内泛滥成灾,田地尽数毁坏,哪里还有清丈的必要,拖他个两三年都不是问题。”
唐赛觉得他说得有理有据,已经信了几分:“似乎有些道理。但是这毛家人真有这样的胆子吗?”
“他们当然没有!”杨素叹了口气,“奈何上面的人有啊,中牟县的县官就不必说了。你想想胡宗禧和秦亨是如何对我们百般阻挠的,还想不出谁才是真正的主谋吗?”
他紧皱着眉头,沉吟片刻又开口了:“私造火药的事情已经有了确凿证据,咱们就得考虑销路的问题。你说他毛家不过一介地主乡绅,上哪去找买家?还不是得有人牵线搭桥!”
“而且这挖开河口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若没有图纸,或者本地官员的帮助,他怎么可能就一挖挖到了狼城冈去!我甚至怀疑,动手的就是秦亨手下的宣武卫。”杨素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地说。
刘守礼听到这里已经被彻底说服,他气得一拍桌子,将桌上的东西震到了地面:“可恶,这帮人竟然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了黄河下游无数百姓,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唐赛倒是保持了冷静,他又思索了一会儿:“确实能够说通,但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你只说胡宗禧、秦亨二人有问题,而不说叶德潜呢?是他下令屠杀了白云寨中所有百姓,而且在我们请援兵时明显也在进行拖延呀。”
杨素点了点头:“这也是我还没想明白的问题。你还记得郭子和郭大人的那篇文章吗,他可是高度赞扬了叶德潜补救及时的,若他也是主谋,断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会不会是他本身也懂水利呢?”唐赛思索片刻,“他可能早就知道就算堵住了堤岸,洪水还是会爆发。”
杨素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可能。且不说叶德潜是行伍出身,用军功某得了现在的都司职位。他就算是个文官,也很难像郭大人那样熟悉水利,满朝文武,能如此活用这种技术的,不出五人,还都得是工部的大能。”
听完这话,唐赛和刘守礼都沉默了,他们反反复复思量,都没发现杨素推理中的漏洞,终于开口:“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么毛家人恐怕早就被熊黑子他们给宰了,化为了一堆白骨,除了那个毛永仁,应该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杨素摇了摇头:“那个毛永仁滑不留手,恐怕早就溜了。只恨我人手不足,要是能多分出一人监视他该多好…”
其实他本来可以分出一人监视毛永仁,但经历了有间客栈内的事情,对唐赛的身份已经猜出个大概,是以即使他救过自己多次,也绝不敢让他单独行动,这才造成了现今的局面。
杨素振奋了一下精神,舒了口气:“现在我们来梳理一下已知和未知。我们推断秦亨和胡宗禧二人指示毛家生产火药以牟取暴利,因担心《清丈土地条例》的施行导致事情败露,决定凿开河口,这是一条完全合乎常理的线。”
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我们再来说另一条不和常理的线。叶德潜堵住了河堤,似乎与此事无关,但是他又极力拖延派出援兵,想让白云寨的山贼犯下杀钦差的大罪,从而将他们一网打尽,最后更是找了个由头屠灭了山寨,这就产生了矛盾。”
“我们现在的未知就是,叶德潜为什么要做出种种奇怪的行为。然而毛永仁应该已经溜之大吉,而且据我推断,就算抓到了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事情的核心,就落在了秦亨和胡宗禧二人身上。”
刘守礼听得寒毛直竖,良久才说:“人的思维是一条直线…杨大人好生厉害,仅从一点点线索就完成了如此推理,只怕是最通邢狱的官员都难以这么快得出结论。我这就给沈大人发信,请他派人调查。”
杨素点了点头:“沈指挥使确实要通知到,但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若是不由我们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我敢这么下结论,叶德潜必然有脱身的方法,甚至可能要加官进爵。”
“所谓官官相护,就是如此。”唐赛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唇,“刘大人,你想想,下面已经有了两名三品的大员顶缸,叶德潜的事情,真的会彻查到底吗?”
刘守礼本身就是内卫,自然知道其中机巧,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也不敢张嘴申辩。
实在是因为河南几万百姓的冤魂在压着他的心灵让他张不开嘴,若不能为他们一查到底,那就真的是不配做官了。偏偏若真是交给了别的官员,只怕为了稳定,叶德潜极有可能就被轻轻放下了。
杨素沉吟良久:“其实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若不是为了虎子,我可能已经随着车队出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他这么说着,就想到了京城白莲案那夜死在自己面前的齐泰,不知怎么,似乎总需要沉重的死亡才能触动自己的内心。但令他万分庆幸的是,他还不是一个万事万物都无法打动的冷酷的官僚,至少“死亡”这不算美好的事情可以办到。
“现在我必须要说的是,你们两个已经深陷旋涡,我不会让你们逃离了。”杨素深吸了口气,“下一步,我要潜入开封城,直面秦亨和胡宗禧两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这么说着,杨素伸出了手。
唐赛和刘守礼都有些诧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个礼仪,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们似乎早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于是又有两只手落到了杨素的手背上:“杨大人(杨兄),一切听凭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