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何以直闯我归德城门?大家将他拿下了!”几名官兵将杨素、唐赛和胡宗禧三人团团围住,手上的兵器都已出鞘,眼看着就要冲上来。
杨素取出腰牌,回头观望,发现秦亨的追兵没能赶上,这才深吸了口气:“本官为礼部四夷馆主事,拜为钦差大臣,受皇命南巡,有紧要军务带给卫指挥使雷大人!”
官兵们面面相觑,心道这人好不讲理,既然有腰牌在身,为什么还闷着头往城门里冲。
他们担心真有什么紧要军务,自然不敢大意,由一名官兵仔细检查了一番,这才带着杨素往卫指挥使司衙门去了。
雷镇本以为杨素早就随着钦差的大部队南下了,忽然听到他去而复返,直觉上感到有大事发生,立即命人将杨素迎了进来。
“这,胡大人你怎么会被…”雷镇哪里想到是这么个架势,他反应倒快,立即屏退左右,压低声音不让外面人听到,“杨大人,你怎么学了那白云寨的山贼,干起了绑架朝廷命官的勾当呀?”
杨素也不与他寒暄,只是一把将胡宗禧按在地上,低喝道:“说!从头到尾,把事情说清楚。”
胡宗禧看了眼不知就里的雷镇,想着今天秦亨明显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于是咬了咬牙,把中牟县制造火药的事情和盘托出。
雷镇微微一怔,立即叫来亲兵:“传我的命令下去,今天归德府全城禁严,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城门,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不行。”
“卑职明白!”亲兵点了点头,然后微微迟疑,“只是这么贸然接替城门的值守,知府大人那里怎么交代?”
雷镇摆了摆手:“有什么问题叫李知府来找我,算了,你直接派人请他过来,就说有紧急军务。”那亲兵领了命令,立即退了出去。
雷镇扫了一眼杨素:“杨大人,你此来,是为了向我借兵将你护送出南都吗?”
“雷大人,我有一事想问。”杨素却不急着答他,“战阵之上屠杀友军,是什么罪?”
雷镇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轻轻摸着下巴:“杨大人,您作为文官,应该比我清楚,这背后捅刀子,可就是叛乱啦!”
“雷大人,你可曾觉得屠灭白云寨那晚的事情透着诡异?”杨素深吸了口气。
雷镇眉头微微一皱:“杨大人,实话跟你说吧。那夜我的部下损失确实惨重,而且大多是死于刀伤,但是一切不过是猜测…”
“不是猜测!”杨素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胡大人可以作证,那夜的事情,绝对是叶德潜设下的圈套。”
“杨大人,您不会是想…您怎么那么死心眼呐!”胡宗禧面色一惨,“这事儿,您就别指望我了,我也是没凭没据的瞎猜,这次打死我也不说了。”
杨素这是近日来第二次被人说成死心眼了,他自嘲一笑,心道:“若不是背负着这么多条人命,我又何苦去趟这浑水。”
“胡宗禧,现在说不说可由不得你!”他一把揪住了老头的衣领,“叶德潜为了灭口,屠杀了大量宣武卫的官兵,又灭了白云寨,这些都是你亲口承认的!”
胡宗禧见杨素眼中闪着凶光,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将头扭向了一边:“杨大人,这些确实是真的,但是…”
“你休要狡辩!若不是他派人浑水摸鱼,白云寨上下怎么可能降而复反?他到底起了一个什么作用,你我心里皆知。”杨素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是,杨大人,就是他在背后捣的鬼!”胡宗禧已经快被逼疯了,“杨大人,你这么急着给叶德潜扣一个造反的帽子,不就是想鼓动归德卫以平乱的借口出兵吗?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两人正激烈地争吵,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雷大人,大喜事,大喜事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外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官,正高兴地挥舞着一份邸报:“南都灾民受白莲教蛊惑造反…额…你们这是?”
“杨大人,你不是应该已经南下了吗,本官还在惋惜不能与你小酌一杯…”李无涯的座师是叶一清,对杨素自然颇为亲厚,他快步走进大厅,将邸报放到桌案上,“额…胡大人,你怎么被绑着?”
杨素实在不愿在解释的事情上多费唇舌,便让胡宗禧又说了一遍,自己则扫了眼李无涯带来的邸报。
原来白莲教鼓动前往南都的灾民造反,虽然很快遭到了压制,但还是造成了一定的损失,很多官员被罚俸,比较惨的就降了级。
而相对安宁的河南和山东,自然受到了光熹的褒奖,尤其是武官,有几个甚至被点名表扬,叶德潜、雷镇就赫然在列。
李无涯那边将事情听完,叹了口气:“这世道好不公平,叶德潜丧尽天良,竟也受到褒奖,实在是…”
“李大人,叶德潜于战阵之上袭杀友军,此为谋反大罪!”杨素自然认为李无涯是自己的盟友,而大华,素来是文官说话比较好用的,“您和雷大人,有出兵平叛的义务。”
李无涯脸上面色急变,他看了眼雷镇,这才压低了声音:“杨大人,姓叶的谋反确实不假。但是河南刚刚遭了灾,实在不宜妄动刀兵,现在我们人证物证俱在,还怕治不了他吗?何必急于一时!”
杨素微微一愣:“李大人,你难道是怕了?”
“你何必对我用激将法!”李无涯跺了下脚,“你我都是叶师的学生,怎么可能会轻易服软。我真不是怕了,实在是河南经不起这番折腾了,尽量还是不要起正面冲突的好。”
他长舒了口气:“‘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黄河决口已经是大大的不祥了,咱们…”
“李大人,你好迂腐!”杨素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就不想想,这决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呀!人祸不除,才是最大的不祥!”
李无涯叹了口气:“杨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经圣上批准就贸然出兵,并打破了一个稳定的局面,这些,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素来回踱步,“李大人,你听说过哪个平叛的将军,先要得了皇上批准才要出兵的?”
胡宗禧一直在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想都不要想!要送死…”
他话音未落,声音就被闷了回去,原来是被唐赛一把按住:“闭嘴!”
杨素叹了口气,他紧紧皱着眉头,轻轻捏着眉心,在坚持和放弃间不断徘徊。他知道李无涯的说法确实老成持重,如果自己换到他的位置,恐怕也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叶德潜狡猾如狐又心狠手辣,把胡宗禧押送南都,然后禀明光熹的这段时间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而且此时河南局势糜烂,光熹肯不肯动叶德潜还是个说法。
虎子和刘守礼的冤魂如同两把重锤,时时刻刻敲击着杨素的心房,提醒他身上肩负着怎样的担子。河南数万军民的死,不是杀一个胡宗禧就够了的,他必须除掉罪魁祸首。
李无涯并没有上前打乱他的思路,同为叶一清的弟子,他相信如果杨素坚持到底,必然会找到一个方法说服自己。
杨素还在犹豫,却没想到唐赛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想想你在虎子坟前的承诺。”
杨素目光一清,喃喃自语:“‘救救孩子’,呵,真是一个可笑的口号。”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的一切,最终在邸报上停驻:“唐兄,没想到偏偏是你…唉…有得必有失,现在我算是明白这个道理了。”
“什么有得必有失?”唐赛微微一呆。
杨素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李大人,雷大人,开封府中牟县有白莲教窝点,不知这个信息,是否足以让二位大人出兵?”
屋内众人俱是一呆,雷镇还没看过邸报,倒还没觉得有什么,李无涯却是激动万分:“杨大人,此话当真?”
“当真!”杨素严肃地点点头,还是看也没看唐赛一眼,“而且地点就在中牟县。”
李无涯将邸报递到雷镇手里,然后沉吟片刻:“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不得不出兵将其剿灭了,毕竟在南都活动的白莲教已经反了。”
雷镇扫了眼邸报,沉吟片刻:“李大人,这件事情真的那么急吗?毕竟现在整个开封府都是空的,根本就没有百姓居住,白莲教就算想要煽动,也没有对象不是。”
杨素摇了摇头:“雷大人此言差矣,就我所知,白莲教已经煽动成功了。白云寨的二号人物,军师姚鼎,手心处有一朵白莲,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雷镇经历过那场血腥的屠戮,多少有点儿印象,他又扫了眼邸报,“看来是应该快速行动,咱们刚得了圣上褒奖,要是再捅了娄子,那不是啪啪打皇上的脸吗…”
李无涯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心道这雷老大不愧是老大,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立即出来打断:“行了,出兵的必要性已经讨论过了,雷大人不必再提此事。”
杨素也是轻咳一声:“别忘了中牟县和整件事情的牵扯,白莲教说不定…”
胡宗禧微微一怔:“杨素,你是疯了吗?无论是我还是叶德潜,就算是蠢得和猪一样的秦亨,也不可能勾结白莲教呀!”
“我是不是疯了有什么所谓?中牟县中的‘有间客栈’必然是白莲教窝点,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和叶德潜有没有关系,要查过才知道!”杨素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
“你真是好算计!”胡宗禧气急败坏,“叶德潜好歹还是读过几本兵书的,肯定知道‘假道伐虢’的兵法,归德府官兵出动,他必然心生疑窦,你这是在逼他造反!”
杨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胡宗禧,我第一次听说谁能逼迫一个二品武官造反的,老子现在问问你,他要是没做过亏心事,还会怕鬼敲门吗?”
“你!很好!那我问问你,你现在只确定中牟县中有一家所谓的客栈是百莲教窝点,那为何要劳动归德卫出兵,开封…不是,归德府的官差便办不了吗?”胡宗禧似乎再一次抓到了杨素的弱点。
“当然办得了,甚至几十人就能把这事儿办了!”杨素阴恻恻一笑,“但问题是,李大人和雷大人,真的只敢带几十人奔赴中牟吗?”
胡宗禧这才发现步步都被杨素算计死了:一个小小的客栈确实用不着派出大军,但是叶德潜却不会认为他们只是去调查客栈的,自然会在半路截杀,而李、雷二人为了自保,自然要大军开拔,顺势就把叶德潜给逼反了。
说白了,就是杨素利用那份邸报制造了一个必杀之局,只能暗恨白莲教的据点设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设在开封西边的中牟。
胡宗禧是真的不想乱搞事情,他只想着进监狱老老实实待几天,然后吃好喝好闭目享受那一刀,现在却要随军出征,这不是要他老命吗?
杨素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自然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你不用担心,对付叶德潜不是你的事情,我会请求雷大人派亲兵将你押解入南都。只是你想想,那个用身体护住你性命的汉子,你就不会觉得脸红吗?”
胡宗禧老脸皱成了一团,良久,他叹了口气:“可笑的读书人,终究是…杨大人,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确定那家‘有间客栈’一定是白莲教窝点的。”
杨素早就想过会有此一问,他看向雷镇和李无涯,将双手在面前紧紧合十,似乎是为了忏悔什么罪孽一般:“我的护卫唐赛是江湖中人,是他告诉我那间客栈有鬼的。”
“不错,那家客栈的布置,包括老板身上的穿着,都有着抹不掉的白莲教的痕迹。”唐赛平静的声音,在杨素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