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源昌远远看着冲来的敌军,发现他们头发剃成半月形,上身穿着单衣或**,下身则比较不知羞,仅穿兜裆布,光脚,手持长枪和日本刀,果然都是东瀛浪人的打扮,只是人数大概只有洪熊所说一千人的一半,这个草包为了避战,明显是谎报军情了。
所谓浪人,就是失去土地的东瀛武士,武士是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从小时候就经受训练,即使在东瀛国内,武士也是一个十分稀少的品种,可以近似地看成现代战争中那种打一个少一个的特种部队,面对这种敌我差距,杨素本能地感觉到今日必是一场血战。
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黄源昌大吼一句“放箭”,官兵这才领悟过来,自己手底下还有远程武器。他们刚才进行过两轮攒射,虽然歇了几息的时间,但是仍然非常疲累,加上倭寇冲来时的声势浩大,速度又快,手就有点儿不听使唤的颤抖,慌乱中连弓都拉不开,更不用说瞄准了。
杨素看到这个情况,立即大喊:“不需要瞄准,全部仰射,降低对方的冲击速度,想活命的就拿出勇气来!”
这一声叫喊还是有用的,弓箭手们平射没水平,但是闭着眼往斜上方射箭还是没问题的,即使这样,这轮箭雨也没能同时发出,而是分了好几批,攻击力大打折扣,不过,好歹还是起到了压制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倭寇忽然变阵了。本来冲在最前的几名倭将忽然放缓了脚步,隐到了人群中,冲击的队伍立即四分五裂,分成了好几个几十人的小队,每个小队排成一列,最前之人手中挥舞着旗帜和扇子,鱼贯冲来。
杨素眉头大皱:“长蛇阵!还真是有点儿门道,竟然如此精通阵法,知道长蛇阵是最适合急行军或者冲锋的。”
“最强的倭寇分别位于长蛇阵的最前方或者最后方,中间则是勇怯相参,以长蛇阵行进,既可以避免弓箭的打击,又可以加快行军速度,这群倭寇果然是精锐中的精锐。”更有抗倭经验的黄源昌摇了摇头,一番解释之后,他决定改变战术,令旗一挥,“前队密集站位,攒长枪突刺!”
杨素正奇怪黄源昌为什么要这么早就改变战术,但一看见华朝军队的变阵速度,就懒得说话了,实在是他们的行动速度太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官兵们看着近在咫尺的倭寇,心里也在骂娘,暗恨自己怎么就那么蠢,被这帮官老爷利用,一时热血上涌就火急火燎得冲到了战场,现在就算转身逃跑也没机会了,官军前阵的整个队伍乱作一团,好不容易调整好了阵型,恰好与倭寇的先锋接上了。
冲在最前的倭寇明显与身旁**的同伴不同,他身着红绡金短袄,左手持大太刀挺身向前,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官军本能地想要进他的右手,谁知这人一近了身,右手的五六尺的日本刀也出了鞘,双手舞动之间竟然全是白色的刀影,气势好不骇人。
武士刀极端锋利,它的制作十分复杂,是东瀛铸刀术的精华所得,要使用很多种不同的铁和钢料,原料从不打折,而且需要用最有经验的工匠千锤百炼,完全手工制造,绝无批量生产的可能,算是装备中的奢侈品。
华军所配的腰刀就有些相形见绌了,长仅三尺二寸,重一斤十两。从长度来说,只有武士刀的一半,而且作为批量生产的产物,锋利程度更是远远不及,不过还好黄源昌下的命令是“攒长枪突刺”。
官兵们手心全是汗水,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就好像这柄武器是他们的生命一样,最前排的十几人看着对方的先锋,在小旗的一声号令下大喝一声,齐齐刺出。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双手使用的长枪虽然又重又锋利,但终究是木制的枪身,在没有经过特殊加工的情况下,根本扛不住武士刀的一击,随着咔嚓一声响,长枪竟然被尽数砍断了。
那冲在最前的倭寇见到一击功成,竟然不急着继续攻击,而是慢慢退到了后方,倭寇军再一次变阵。只见长蛇阵的两侧忽然展开,如同飞鸟的翅膀一样,已经变成了更适合临战的鹤翼阵。
黄源昌眉头紧皱:“鹤翼阵可是包围敌军的阵法啊…这帮倭寇难道有这么大的野心,想要以五六百人吃下我们四千人的部队,还是说…蝴蝶阵!”
他话音刚落,异变陡生,鹤翼阵之后竟然又长出了两翼,如同一只扑扇翅膀的蝴蝶,一头扎进了华军的阵营中。坐镇蝴蝶正中的正是那个身穿红绡金短袄的倭寇将领,他手中装备已经变了,此时一手持刀一手持扇,他扇子一挥,所有倭寇立即向上挥刀,官兵们下意识地仰头去看,想要用兵器格挡,下个瞬间,武士刀便又从下方砍过来。
看到眼前这个场景,杨素十分怀疑“蝴蝶阵”这个名号是不是文官们起的,毕竟挥扇施令实在不是什么高端的阵法,只是注重号令和进攻而已,也就只有经过长期训练且装备精良的浪人可以如此快频率的进攻。
战法虽然没什么门道,但是倭寇的手段还是很多变的,拿着太刀从上砍下来以作佯攻,忽然弯下身子从下方掠来,使人难以格挡;标枪藏在身后不把竹竿露出,忽然掷出,让人难以预测,在这种情况下,华朝官兵终于吃不住了。
倭寇们的长刀所过之处必然见血,虽然他们用的是劈砍的动作,死亡率远没有直接捅人高,但胜在效率快,一扫就是一片,能让多人失去战力,最前方的官兵竟然有人丢下了武器,转身就跑。
杨素看得暗恨,武士刀的挥砍最重腰力和臂力,这帮倭寇如此高效的进攻虽然声势骇人,但是不可能持续太久,一旦他们力气用完,必然转为游斗,到了那时候气势就馁了,卫所官军再不济,人数好歹是对方的七八倍,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没过对方的脚背。
但是一旦出现逃跑,就有可能止不住溃败的势头,一人跑则百人散,到时候只能被倭寇像割麦子一样收割生命。黄源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嘴唇咬出了血,竟然毫不犹豫地拔出钢刀,骑着马旋风般冲过去,一刀砍死了第一个逃跑的士兵。
他翻身下马,指刀于地,大喝一声:“谁再敢后退一步,定斩不饶!”
虽然这位仁兄气势很足,但是士兵们逃跑保命的欲望更足,你黄都司的姿势再怎么酷,也不可能抹消士兵们的害怕,他们仍然在无秩序地后退。
见到这个情形,黄源昌终于露出了獠牙,他手里钢刀几个起落,又砍了四五个逃跑的士卒,这位将军是一路杀上来的一员骁将,砍个把人实在是稀松平常,竟然衣不沾血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再一次直挺挺地站住:“谁再敢后退一步,定斩不饶!”
杨素虽然喊过“三鼓令下未登城,斩于阵前”的口号,但终究没有试过,今日他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狠人。士兵们见前有倭寇,后有黄都司,最终还是决定精神抖擞地去打倭寇,毕竟被自家将军砍死的可没有抚恤金拿,而且家里的妻儿老小还有可能因为这件事抬不起头来。
虽然是被逼无奈,但大华官军士气大振这句话还是基本没错的,士兵们再一次全身心投入了战斗,至于战术嘛,还是老一套,拿着长枪一起往前捅。
这时候倭寇也意识到对手似乎跟以前打的那种杂牌军完全不同,他们眼睁睁看着几个人丢下武器逃跑,结果又回来捡起武器接着打,总不会是临时去小解了吧。
坐镇中军的倭寇大将看着这个情况,知道一旦被拖入消耗战,兵力式微的己方将会无以为继,最终只能被华军吃掉,想想自己在海宁犯下的暴行,他做出了撤退的决定,于是手底下的扇子一挥,蝴蝶阵的后翅便前翅,倭寇军开始边打边退。
黄源昌岂能让他们这么容易逃跑,他知道卫所官兵的弓箭指望不上,但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连令旗都顾不上了,便大声喊道:“所有弓箭手,给老子瞄准了射,专门朝那些上身穿着衣服,或者拿旗子拿扇子的人射!”
他这么说着,已经抢过身边一人的弓箭,怀抱满月,咻的一声响,羽箭便直直定入了一个手持旗帜的倭寇的额头。一时间华军士气大振,又有了冲锋的勇气,由最悍勇的三百名盐兵带头,在弓箭的掩护下发起了追击。
杨素看着这个场面,内心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直到一阵炒豆般的枪声想起,他这才想起那“百把短铳”的事情。倭寇边战边退很有秩序,但是毕竟气势馁了,不可能扛得住官兵的追击,他们终于拿出了杀手锏。
在倭寇大将的指挥下,百把火铳一齐攒射,虽然杀伤力很弱,但是被击中后还是会失去战力,冲在最前的盐兵首当其冲,立即便有十几人受伤,追击的步伐便犹豫了下来。
杨素头痛地扶住额头,大喝道:“接着追呀!倭寇擅长使用长刀作战,烧杀掳掠早就失了耐心,他们此时手忙脚乱必然无法从容添加弹药,正是我们压制的好时机!”
然而哪里有人会听这话,只把他鼻子都气歪了,他狠狠咬牙,将于铖招到身边:“指望不上这群蠢货了,老于,你带着内卫们冲上去,咱们有三十把梅花弩作为掩护,谁敢反抗就射谁,抱头逃窜的不要管,先把他们冲散了再说!”
于铖的职责本是拱卫钦差,但他清楚杨素的脾性,此时若是说出反对的话,不知道这位大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于是也不多说废话,直接招呼着百余名内卫突出官兵阵营开始追击。
内卫追杀的战术果然不同凡响,他们以二十十几名骑手为两翼,中间则是步战和弩手,行进速度不急不慢,弩箭更是力求每支必中,一时间就干掉了十几名倭寇。
倭寇眼看着身后的内卫竟然非常阴险地保持着距离,不断用梅花弩消灭己方的有生力量,知道这样迟早会出事儿,便下令回身相迎。但是他们刚才已经战过一阵,又忙于逃跑,体力早就见了底,战力被削弱了不少,于铖便大胆地带着骑手们冲锋。
这一次冲锋更加阴险,他完全没有冲阵的欲望,而是沿着倭寇的部队跑了一圈又绕了回来,不断地扬起烟尘,又给了手持弩箭的内卫们发挥的空间,一轮齐射过后,又有十几名倭寇倒地。
这种零战损步骑结合的作战方式终于激起了卫所兵的斗志,还有战力的盐兵们再一次带头冲上,四千大军全部动员起来,将倭寇团团围住。
黄源昌自然不会给敌人喘息的机会,他嘴角撇出一个残忍的弧度:“放箭!”
这时就体现出了黄源昌转攻为守的方略的正确性了,虽然官兵们射出的箭还是绵软无力,但是倭寇更加筋疲力尽,加上此时距离很近,他们就变成了一个个活肉靶子,箭雨如同风吹过麦田,他们便像一棵棵麦子一样倒下,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黄源昌有些担心地看向杨素。
杨素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微笑着摇摇头:“黄大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道理本官还是明白的,本官甚至还觉得就这么用弓箭射杀,有点儿太便宜他们了。”
黄源昌没想到这名文官竟然与那些腐儒截然不同,此时也就没了后顾之忧,他对杨素点了点头,然后狠声下令:“除了倭寇头领,一个不留,全部宰了。”
那倭寇大将看着手底下的士兵一个个地死亡,知道大势已去,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把短刀,嘴里叽里呱啦喊了一句狗屁不通的话,就这么剖腹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