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疏望着怒蛟远去的方向,微笑着轻弹了一下刀锋。
霜刃青锋,锋利依旧,朱颜未改。
只是人已非。
感受到那道凌烈无比的蛟龙直入魔界万里雪原的腹地,萧疏微眯着眼,轻笑道:“人虽不能至,刀却能至。”
然后,青衣老书生抬头望着万里碧空,大袖飘摇,手中的刀忽然猛地向天空嗡鸣着刺去,刀锋直入天穹,似乎要劈碎苍空!
萧疏狂笑一声,忽然间白发飞舞,血流满面。
那把直刺天穹的刀在苍黄的翻滚云层间肆意释放着刀意,每一道刀意,便是一道天雷!
萧疏在战天,或者说,斩天!
无数道藏青色的天雷和银白的电光轰然在天上相撞,藏青色的天雷便是刀意,银白的电光,则是天的意志!
那把刀忽然轰鸣一声,悠远泠然的绵长刀声回荡于八荒六合,仿佛在诉说着骄傲和不甘。
下一刹那,玉宇澄清万里埃,那把刀刀身支离破碎,最后湮灭于天云之中。
天人之战,如蝼蚁与苍鹰交锋。
萧疏面上血水流淌如洪流,却依旧放声长笑,眸中战意熊熊,狂热地望着风起云涌的天,怒喝道:“来战!”
四道粗如山峰的耀目光柱自天而落,轰然降临在萧疏头顶!
每一道光柱的冲击砸落,便是萧疏体内一次剧烈无比的震荡!
四波天怒!
萧疏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脑颅里有如天崩地裂的痛楚,一手指天,笑道:“贼老天,你能奈我何?”
四波光柱终于撑过,萧疏趔趄退后几步,眉心间爆出一个血洞,七窍血如雨,浑身都浸在了血海之中。
只是老人那一袭青衫,丝毫没有被血水染红,竟是他以真元隔断血流,始终不让滴血沾衣!
这袭青衫,是她缝的,就算是死,也绝不可被血染红!
从天空中传来一声宛如洪钟大吕的雄浑怒声:“区区凡人,不自量力,竟也敢忤逆天道,寻死!”
老书生用力拭去面上的血水,大笑道:“凡人萧疏,今日特来赴死!”
又是一道光柱自天而落!
只是这一次,光柱之中,一位白衣胜雪的剑仙,身负长剑,如霜的银眸中,唯有淡漠!
仙人自天上而来,特来诛灭逆天之人!
沉重如山的威压迎面而来,萧疏肩上宛如扛着太行王屋,体内气机堵塞,手臂之上,血丝如蛇!
然而老人却哈哈大笑,双臂舒展如苍鹰展翅,道:“仙人不过如此,来战来战!”
黑云压城,云霄翻滚。
青枫江畔,有人与天交锋。
……
……
那一日,整个世界的上空,都回荡着雷霆万钧轰然相撞的声响,仿佛龙战于野。
终于世界岑寂下来,然后是一道苍老而清越的声音。
“有人兀兀穷年,纵是贤才异能,终其一生,不过刀笔小吏,隐暗不彰。”
“有人不学无术,溜须拍马,趋炎附势,却得以位列三公,高冠盛服,为执牛耳者。”
“有人满口道德仁义,一肚男盗女娼,却被人尊为君子。”
“有人仰不愧苍天,俯不怍于人,高风亮节,却默默无名。”
“这便是天道,所谓无私公正的天道。”
“明知天道不公,却不敢挺身而出,逆天而行,与被殴打而敢怒不敢言的市井懦夫有何区别!”
“举朝之士,皆妇人耳!”
“满朝官宦,皆是宦官!”
“既然这天不公,何必遵行天道!”
“我愿这苍穹之下,九幽之上,上至九五之尊,衮衮诸公,下至市井贫民,垂髫小童,都要记住一句话!”
“我们是人,天地之灵长!不是天道的提线木偶!”
“我们是指点江山,主宰沉浮者!”
“我要这不公的天道,灭!”
雷光如龙,轰然落地。
天地间,八荒六合,深山巨谷,飞瀑深渊,所有的一切,此时都只剩下如浩浩惊雷般的清亮笑声。
有个老书生,青衣蕴藉风流,负手立在青枫江畔的雷光里,衣袂翻飞,指着昏暗如墨的天,长笑道:“老子一把藏锋刀,天上天下竞折腰!”
万里之外,长笑之声,清晰可闻。
青衣老书生面上血如涌泉,血水淹没双眼,只是依然面带微笑,宛如桃花,宛如看着她梨涡如画,笑靥如花。
从他意气风流的长袍宽袖之中,绽放出无数道煊烂夺目的虹芒和锋锐无前的刀气,流转于空,矫若游龙。
气势如滚滚长江,浩然正气,冲天而起。
一刀斩天,刹那间远方半边广阔天空,骤然裂开,露出血色的残阳天光。
老书生微笑着喃喃嗫嚅道:“谁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庙堂书生意气风流,指点江山,守卫社稷苍生,挥斥方遒,戎马武将也需逊我士子三分。”
他抬头,从血水间望着远方被自己一刀斩落半边的血色天空,笑道:“天塌了,我替你撑着。”
言罢,老人摇摇晃晃地向前伸出一只手,仿佛要触摸她的面如凝脂。
一道清风拂过,吹散了老人面上的血腥气,也吹散了老人的白发和衣袍。
“来生,我再为你念书……”
老人含笑,沉沉睡去,仿佛要做一场永远的好梦。
他的身躯碎为无数点流萤,最后飘散于空。
世间再无青衣刀客,仰天狂笑。
世间再无青衿书生,温润如玉。
国士无双。
……
……
青衣老书生含笑而逝。
临死之时,他微眯着眼,仿佛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影,她的眉目如画,她的巧笑如花。
黄泉太寂寞,我来陪你了。
……
……
大周昭明十六年,春。
有个青衣老书生,挥了几刀,于是杀了一名剑仙,于是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
万里一刀,挟着整条青枫江的浩浩江水,向魔族王廷冲击而去。
于是从那一日起,魔台二十八魔将,少了十八位。
魔帝直接被重创跌境。
夜帅和黑白子也被余波撞击,几近重伤。
那一日,整个魔族大陆回荡着魔帝愤怒不甘的吼声。
“萧疏老贼,焉敢如此!”
……
……
从那一日起,妖族白帝城直接被斩去了半座,妖皇昏厥不醒,十位妖将死去三位,三千名训练有素的精锐城卫军无一人幸存。
从那一日起,青枫江再也没有流水。
从那一日起,白帝城上方的天空,被斩去了半边。
也是从那一日起,一场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大战,拉开了序幕。
……
……
大周,帝京,寝宫。
皇帝负手立在窗台边,神色冰冷,看着下方的如画江山。
一袭长裙的皇后小心翼翼地上前,柔声道:“陛下,真的要和魔族开战?”
皇帝微微一笑,眉宇间豪气干云,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帝国的强盛。
“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即刻起,调精兵五万,火速进发前线增援!”
……
……
大周昭明十六年,春。
战风乍起,吹得战旗猎猎,撩拨着魔族大军此时心中熊熊的野望。
由魔帝亲率的百万魔族狼骑,浩浩荡荡下大周,声威无双。
灞城,魔族进入大周必须攻克的第一座要塞。
守将余霜平静看着兵临城下的魔族大军,缓缓拔剑出鞘。
下一刻,雄浑悲壮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开战!”
……
……
很多年后,当已经迟暮之年的苏炎背着一柄桃木剑假装自己仙风道骨,羽衣卿相,登上帝京西山时,忽然感觉风徐徐乍起。
于是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三年,那一战。
那三年,刮的风更烈,更刺骨,而且蕴着无尽的血腥气。
那三年,无数人死在魔族铁骑下,也有无数人,不断地彰显着英雄光辉,譬如那位灞城的老守将,一人一枪,在空城之中,在灞桥之下,拼死斩灭夜帅,力竭而死;譬如在临死之际悟得儒道真谛,成就儒门圣者的王文聪;譬如那个为了让自己兄弟撤离而双双死于魔帝剑下的背着棺材板的吃货少年和很贱很贱的世家公子爷。
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也是一个战火的时代。
那是一个长歌当哭的时代。
苏炎眼眸微湿,闭上双目,安详地靠在一棵大树下。
你们这些家伙,那么早就去睡觉了,也不等等我……
风乍起,风乍息。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泛涟漪。
涟漪终究会散,但永远忘不了的,风会记得。
史官和说书的先生也会记得。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