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一片勉强能称得上祥和的气氛,傅太后拉着几个新进宫傅家的女儿,细细嘱托了许多私房话。太后姿容称的上有福相,老年人这个长相讨喜,但是年轻时多少受影响,圣上面前不见宠。
今时不同往日,她眯着眼睛,用自己保养极好不见老态的手拍了拍傅家几个小姑娘皮肉细嫩的手,把官家的喜好禁忌讲了又讲。几个小姑娘都是傅宗邦这个老小子仔细挑出来的,无论是相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最重要的是,都是傅家旁支。换句话说,和傅雪彦勾搭上的概率很小。
凡事都要有自己人才安心。傅太后心里又咀嚼了一遍自己母亲教给自己的话,从小看着母亲整治通房的手段,她心里不是没有想法。如今,如今的自己,果然也成了母亲的样子。
傅太后说了许多话,傅家小姑娘们见状机灵的告退了,傅太后在烛火下把自己的手看了又看,不知何故,她总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相国寺的事情可办妥了?”傅太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
地下站着的心腹就微不可见的发起了抖,语调还算平稳。“回太后,都已经办好了,就是京里的老御医,也断断看不出端倪。”
傅太后嗯了一声,停了停,又缓缓开口。“你说这阴司报应有几分准呢?”
“这,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心腹宫女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
傅太后轻声叹息,独自念叨着什么,“文秀一定怨我的,可是我这也是为了她,为了傅家,女儿家不就是投胎这么一回事,傅家女儿能给傅家做点事,应该高兴的……”或许是上了年纪,太后娘娘一个人翻来覆去念个不住,心腹宫女的头却越来越低,文秀正是在相国寺意外暴毙傅皇后的闺名。
慈宁宫外,有几只因为夜晚归巢吵架的乌鸦,吱吱呀呀叫着,扑闪着翅膀飞远了。
“你说如果有一味药材,想要混进食物里,但是味道略重,该怎么办?”萧裕纯斯斯文文吃着新上的西瓜,宋明哲并不客气,自己抱着半个,用木勺子略艰难的一勺一勺挖着吃。
宋明哲正吃得满嘴鲜甜爽口,好容易等他老人家嘴里空闲下来,薄唇轻启,“药材这玩意儿,都是不好吃,咱们老祖宗熬吧熬吧炖吧炖吧硬要吃下去的东西,哪个人会嫌弃味道重啊?”眼见萧裕纯一脸不敢苟同,宋明哲本着良心价,又补充了两句,“男的你就说能壮阳金枪不倒,女的你就说拉皮除皱永葆青春,再没有人不肯吃下去的。”
萧裕纯嘴角抽了又抽,好容易忍下放下西瓜,原地血斗的冲动。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老天爷派来考验你忍耐力的。
各个层面考验别人耐力的小磨人精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椅子上弹起,跑到屋外,不一会儿兴冲冲回来,在萧裕纯手里小片的西瓜上撒了些什么。
“再尝尝,”宋明哲笑的眉眼弯弯,把西瓜朝着萧裕纯推了推。若是别人给自己食物加了来路不明的调料,别说是装作吃几口,萧裕纯估计当场就能拉下脸来。
只是,是这个人的话,大概都可以的吧?萧裕纯神使鬼差低头又尝了两口,“嗯?这是?”
“盐巴,”宋明哲从袖子里拉出手帕擦了擦手,“加了盐的西瓜会更甜的,你家厨子肯定也很清楚的,要想甜,先放盐。如果碰到食材不大新鲜,一般都是用来红烧,或者煎炸,最新鲜的鱼啊都是清蒸,都是这个道理。”
“我家用的食材都很新鲜。”萧裕纯放下了手里不成形状的瓜,心有余悸的模样。
“这你就不知道了,上面想法都很好,但是下人遇到事情总会有自己的考量。”洋洋得意的宋明哲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端王府的厨子制造了一场无妄之灾,他还在感慨,早知道应该顺路从厨房拿个铜勺出来,边缘并不锋利的木勺真是不方便。
萧裕纯擦了擦手上的西瓜汁,对刚刚得到的信息若有所思。
“最能遮盖味道的调料?”萧裕纯像是找到了宝物,凤目里闪烁着兴奋。
“大概也就是麻酱,香辣之类比较刺激味觉的东西吧?”宋明哲开开心心举手,仿佛前世课堂里积极回答问题的孩童。
“最近集市上能看到菌子了呢,我说小王爷你别发呆,王府里总有南边小官送的野生菌吧,有的话匀我一点,不白吃你的,做好了会请你一起吃哒!”宋明哲抓住萧裕纯的肩膀,像是对待招财猫储蓄罐一样,晃了又晃。
可惜掉落并不是硬币,而是意料之外的一个吻。
萧裕纯在宋明哲额上啪叽亲了一口,宋明哲惊骇的倒退三步,无措的擦着额上微红的痕迹。
“回来给你带菌子。”萧裕纯留下一句话,风风火火三步并作两步走了。
慈宁宫里,宫女们正布着晚膳。傅太后额上贴着膏药,比之前很有点憔悴。几个傅家姑娘虽然千娇百媚,但官家不知道是不是另有考虑,愣是放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眼前,还是一门心思往承恩殿跑。
太后娘娘想着,眉宇中间渐渐聚起了一道思虑的深痕。官家早已不是趴在自己膝盖上撒娇要糖吃的孩子了,自己占了嫡母的名分,究竟不是骨肉相连的亲母子,很多话不好说,说破大家便俱颜面全无了。
“娘娘,今儿有傅家送来的菌子呢,御膳房用自己酱料超了,老远就闻着香呢,您尝尝?”
傅太后本来食欲不振,听到一个傅字,想着自己多年隐忍辛苦总会有回报的,她暂且放下心中所虑。“我们莺儿就是嘴甜,说起来这么馋人,我倒要多尝几口。”
南边来的菌子,最是鲜香,傅太后这把年纪,就这几道小菜,也多吃了半碗饭。莺儿笑着把盘子撤了下去,给太后娘娘上了茶水。
或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贪嘴多吃了两口,当夜晚上就觉得胃里不舒服,把御医叫来看不出个所以然,反反复复浑身燥热,夜不能寐,天明时分方才打了一盹儿。
第二天竟然还不见好,第三天添了头晕呕吐的征兆,到了第四天晚上就吐了血。着慌了的官家带着几个领头御医把慈宁宫围的水泄不通,几个赶来献殷勤的孙辈皇子统统被官家打发回去。单单留下了南陵王萧乾深,多年来他在傅太后面前彩衣娱亲,很有几分体面,说起来除了官家,太后最疼的就是他。
“太后醒了,身边没人,心里容易空空落落,你就在隔壁佛堂替母后祈福吧。”官家冷着一张脸,不见喜悲。
萧乾深低垂着眉眼退了下去,临走前偷瞟了一眼,官家正死死瞪着偏殿某个角落。萧乾深之前花了几个银角子,买通了慈宁宫的小太监,这几天伺候太后饮食的大宫女大太监,平日里威风八面极有体面,如今都被关在偏殿里跪着呢。就算侥幸不死,也得脱层皮,吃了挂落,这辈子翻身无望了。
萧乾深在慈宁宫有几分根基,完全是因为出入慈宁宫多年,兼之手头大方,所以总有个别求财的内侍愿意凑过来。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宫外有消息比他更灵通的人。
“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太后病倒了,眼看就要不好了?”萧四娘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心神不宁,傅太后从她娘家来说是她祖母,从夫家来说是她丈夫的姑奶奶,两边关系都是极近的,这太后若有个意外闪失,旁人没什么,大不了和皇后娘娘的国孝一起服了,但是傅家可就剥皮抽筋痛得很了。
“不止如此,”傅雪彦尚在初夏,还未脱去夹衣,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眼下青黑分明。“太后娘娘这次不好,大约是四天前吃坏了肚子。”
“吃坏肚子能这么严重,别是御膳房上了什么克冲的东西吧,这群狗奴才,平日里奉承说的好听,没想到都是些狗肺狼心!”萧四娘气急败坏,几欲自己撸着袖子上前把这群小人抽打一遍。
傅雪彦闭上了眼睛,吐出胸中一口郁气,在萧四娘骂了很久之后,才道。
“四天前,旁的都好说,都是御膳房早就采购好的,各宫里都有送去的寻常食材,唯一一样,就是叔叔送去了几株南边的菌子。”
萧四娘像是被雷电击中,抖了一抖,才楞在当场,再开口的时候,牙关都在打颤。“真的叔父送的?”
傅雪彦揉了揉太阳穴,“跟着几样鲜果一道送进来的,上面贴着的傅家的徽记。本来宫里忌讳宫外送进来的东西,奈何官家即位后,太后仗着脸面,常让家里送几味腌制小菜进宫,官家都不发话,大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对,我记得这差事以前不是你手下的翟大做的么,莫非他手脚不干净?”萧四娘的语调提高了不止八度。
傅雪彦骤然睁开双眼,目光之锋利,让萧四娘屏住了呼吸。
“翟大上个月被叔父撸了差事,赶去了轿马房,分家以后,一直是叔父在跑这个腿。”
明明舞台蝉鸣声,蛙鸣声,声声入耳,屋内二人却入坠冰窖。
萧四娘握着傅雪彦冰凉的手,“这和咱们关系不大,若有责罚落不到咱们头上,我就是跪在地上求,也会求陛下,求父王给咱们一家三口留一条活路的。
”
傅雪彦抿了抿嘴,回握着萧四娘同样冰冷的手,两个人一宿无话。
宫里,官家也正查着这个事情呢。
从御膳房负责太后饮食的几个人,到试菜的太监,再到端过来的跑腿小太监,再到把菜端上桌子的大宫女。从上到下,数十人,一个不拉,人人过堂,不论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杀威棒,杀完再问话。一时间,慈宁宫哭声一片,叫喊声远远传出数里。有个别不长眼睛的臣子待要开口,被同僚猛拉袖子堵了回去。
“你拉我做甚么,如此暴虐,和前朝轩辕氏有何分别?太后吉人自有天相,不知道的还以为,哎呀——”这位迟钝的次辅终于在首辅一顿霹雳连环脚的提醒下,回过神来,龇牙咧嘴重新排队站好。
审了大半夜,终于有了一点结果。东西的来路很明显,傅家坏了规矩送进来的小菜,试菜太监身上不好,让小太监尝了,尝菜的小太监前几日就病了,怕过了主子,早就挪了出去,也没人在意死活,官家这才着人手去看,人早就凉了。
傅家毒死傅太后,滑天下之大稽。官家自己也不信,不过这坏规矩在先,若是太后有个三长两短,傅家吃不了得兜着走。
官家正是一支蜡烛两头烧,一忽而要在窗前哭哭啼啼做好孝子,又一忽儿要扮作黑脸唱包公案,自己也不是三十岁的小伙子。折腾了一晚,太后没见着好转,自己倒是累倒了。如此这般,跟着熬了通宵的大臣还要排排跪,一个劲儿猛劝官家。
千万要保住龙体呀,天下人都知道您孝顺,但您也得替天下百姓着想,您累倒了,我们指望谁去呀,要不您先立个太子先?让我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咳咳最后一句仅仅是首辅大人的心里话,这个场合是断断不敢讲出口的。
他也是五十多的人了,膝盖跪的发抖,揩了很多遍的老眼还是昏花,这几年是怎么了,怎么白事一波接着一波呢,难道是天要望大梁?他却是不敢继续想下去了,盘算着自己也找个机会昏倒好被抬出去歇歇。
听说台风的风眼里,意外的平静。
作为扇了隐形的翅膀引发宫里一场十五级以上飓风的宋明哲,愉快享用了小王爷送来的菌子后,该吃吃该喝喝,养肥养肥那只会骂fxxk的八哥,伺候伺候光长叶子不开花的兰花,小日子说不上惬意,总比凄风苦雨中苦苦煎熬求活路的人,要好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