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九年正月十五,正是上元观灯佳节。
其时当今登基已逾十载,御宇海内,四夷宾服,正是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爪机书屋城原本就是富贵风流的一等繁华之地,十年前定都于此后,更是物阜丰盛,乃天下之绝。
当此上元佳节盛会,城中处处张挂着花灯玉盏,一入黄昏齐齐亮将起来,直照得城中亮如白昼,似锦如花。大街上更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便是平日里门户再森严的高门,今日也允了家中女眷孩童出行,结伴赏灯。
路两边的小摊贩赚得可谓是盆满钵满,不少素日里从未见过的富贵人家都逗留在摊子前,或买些新奇玩意,或尝些有趣吃食。
此时那街边一家不起眼的茶棚里,老板正张罗着伙计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这茶棚在爪机书屋城中开了也有二十余年了,虽说外表不显,但凡是城里土生土长的百姓都知道,这家的馄饨乃是一绝。想当初神猫还未被天上的神仙召走时,素日在城里玩乐,就爱在这间茶棚里吃上一碗馄饨。
因有些好事之人便问道:“老板,当日那神猫果然通人性?”
“何止是通人性,”老板笑道,“神猫不是人间的凡物,那是天上来的神仙呢。”
众人听了不由都笑:“连神仙都爱吃你这馄饨,可见味美。”
当中一桌上,三个围坐在一处的小小孩童听到神猫二字,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筷箸,跟着凝神细听。其中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扁了扁嘴:“二伯可说过,那神猫还喜欢吃曹婆婆肉饼铺家的肉饼,阿慎,待会我们也去尝尝吧。”
被唤作阿慎的小男孩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眼看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宫罢。”
原来这小男孩正是当今圣上的独子萧慎,上元节鱼龙白服出宫游玩,小女孩则是江国公主萧忆。另有一个比二人还要小上许多的男孩儿,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萧慎却唤他作姑爷爷,正是大长公主的儿子陈执。
三人在茶棚里饱餐了一顿,萧忆和陈执都不愿意打道回府。萧慎素来是个极稳重的孩子,只是一个是长辈,一个是姐姐,都是爱闹爱玩的性子,只好命暗卫都跟紧点,由着萧忆和陈执在满大街的花灯人丛里跑前跑后。
笑闹了一番,两个小家伙都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萧忆拍拍手:“咱们去看看二伯和曾姑爷爷以前的旧宅子吧。”
“好啊好啊好。”陈执连连附和。
这旧宅子说的是同福巷里,当年圣上和安平侯陈还星住过的宅院。宅院不过小小两处,恰挨在一起,自圣上登基后便将那里封存起来,命人好生打扫看顾。几个小家伙在宫里都听长辈说起过以前的旧事,最让他们神往的,便是那曾住在同福巷里的神猫。
可惜神猫十年前就被天上的神仙给召走了,宫中如今养了不少的猫,一多半都是小白和桂花糕的子孙,虽然聪慧,萧慎却觉得不足。
是以听萧忆如此提议,正中他下怀。虽然自己是见不着神猫了,去神猫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想来也很有趣。
如今的同福巷早已成了爪机书屋城最出名的地方,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猫,也不知是不是受神猫的灵气所感,此处的猫倒都比别处的猫要灵巧聪明些。街面的西头专设了养生堂,却是程家将自家的旧宅舍出来,街坊们各出一分子,专用那养生堂收养流浪猫狗。
三个小家伙一路行去,只见巷子最前头的一棵大树上,趴着两只懒洋洋的猫儿。一只色黄,一只色黑,黄的那只生的矫健,黑的那只倒是肥嘟嘟的。又有三两只猫蹲在树下,或打架,或舔毛,似乎都唯树上的两只猫马首是瞻。
“这同福巷果然不愧是灵猫巷,”萧忆不由赞道,“除了咱们宫中,此处的猫儿也与他处不同。”
陈执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听说以前……小白叔叔也在这里住过呢。”
萧慎忙纠正他:“你可不能管小白叫叔叔,”在心中默算了一番辈分,“应该是侄子才对。”
小白虽是一只猫,但在萧昀心里,算是自己的家人。所以萧慎打从一落草便拿它当长辈看待,小时候也是叫着小白叔叔跟着小白到处乱跑。萧忆由堂叔抚养长大,自也与堂弟相同。倒是陈执,年纪虽小,却辈分奇高,也跟着萧慎一起管小白叫叔叔,弄得宫中诸人都哭笑不得。
“那我家里的八宝是小白的女儿,岂不是我的孙女了?”陈执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八宝的年纪比自己还大呢,年前又生了一窝小猫,那些难道都是自己的曾孙?
萧忆想到陈执家里那一窝花色各异的小猫,忙道:“前儿你可答应我了,要送一只予我的,可不能忘了。”
“不妥不妥,”陈执小小年纪,因着辈分高,颇喜欢做出一副老成模样,“你不是养了你表兄家的两只狗,猫狗是天生的冤家,我要是把曾孙送给你了,被狗欺负了可怎么办。”
萧慎听这话说的不像,心道这话若被路人听了可得了,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就有曾孙了。一面憋笑,一面劝道:“虽然老话是这么说,也有例外不是。大姐那两只狗是追风的孙子,听我阿爹说过,当年神猫、小白他们,和追风玩得可好了。”
原来萧忆宫里养着的小狗是曾家的两个表兄送给她的,蔡月莹嫁给曾敏行后,把追风也带到了曾家。两人如今共有二子,长子曾伯礼,次子曾仲祁,和这三个小家伙的关系都很好。
萧忆又跟着磨了半天,陈执方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
一时说着话,三人已走到了萧昀当年住过的那处旧宅子外。萧慎见那宅院不过小小一处,屋宇房舍也很普通,看了一回,几人又想进去瞧瞧,偏没有萧昀的口谕,不敢硬闯,只好在外头打转。
又见那两座旧宅的对面是一处连片的大宅院,萧忆道:“这里就是当初神猫住过的地方,越国公府吧。”
虽说是国公府,因主人家早就不住在此处了,门上也并无匾额。萧慎看了看,不由奇道:“咦,院子里怎么会有灯光?”
其他两人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侧耳细听,不仅有灯火,院子里还有人声。虽然门扉紧闭,不难想到此时院中有不少人来来去去。
萧忆脱口而出:“神猫显灵了!”
“神猫若是显灵,那也不该是人声,猫叫才对,”萧慎道,“大姐,你平日也少看些神异鬼怪的话本子。”看就看罢,还老爱扮鬼吓他,“依我看,说不定是梁上君子。”
“这宅子都多少年没人住了,就算是有小偷,能偷到什么,”萧忆不以为然,“你才是应该少看些话本呢,什么游侠儿江湖事的,都是无稽之谈。”
眼看这两姐弟要吵起来了,陈执连忙一只手拽住一人的袖子:“快看快看,那里的角门开了!”
萧慎和萧忆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那大宅墙门上的一扇角门被人从里推开,当先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四处张望了一番,急急地朝身后挥手:“磨蹭什么,快点出来。”
随即,那小男孩先出了角门,萧慎见他年纪略比自己小一点,穿着明蓝色的绫罗锦袍,虽身量未足,端的是俊秀可爱。跟在他身后出来的竟是个小女孩,梳着双环髻,转过脸来众人一看,与那小男孩有九分相似。想来,这是一对龙凤双生儿。
萧慎恰与那小女孩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忍不住心头一跳,就听陈执脱口而出:“你们是什么人,在人家的宅子里鬼鬼祟祟。”
“什么人家的宅子,这是我家的宅子。”小女孩不服气地撅起了嘴。
萧慎不由吃了一惊,这座宅院是越国公顾昭的老宅,他曾许多次听阿爹提起过,越国公是阿爹多年的挚友,也是神猫的主人,难道……
他忙道:“你姓甚名谁,莫非姓顾?”
那小男孩走过来挡在小女孩面前,先是周到地行了个礼:“小子顾聿,这是舍妹,女孩儿家的姓名,这位小郎君就不要打探了。”
萧忆一听堂弟被挤兑了,想堂弟乃是太子之尊,如何受过这等闲气,忍不住就要开口争辩,萧慎忙拦住她:“是我唐突了,只是略有好奇,城中人人皆知,十年前越国公携家归隐,早就离开了此处,这座宅子方才空置至今。”
“能离开,难道就不能回来嘛。”小女孩扁了扁嘴,声音脆脆响响的,十分动听。
顾聿方才转还了颜色,先给妹妹使了个眼色,又道:“家父确是越国公,当年家父归隐后一直在外游历山水,如今有了归乡之心,方才带着全家回到此处。只是今日刚刚进城,又逢上元佳节,尚来不及通知亲友邻居。”
陈执听说这两兄妹是越国公的儿女,一直在心里默算着辈分,闻言高兴地一拍手:“太好啦,那岂不是说,我又要多两个曾孙了?”
“曾孙?”小女孩奇道。
“不是曾孙,”萧忆扯了扯陈执的袖子,“是侄孙。”
眼看顾聿的脸色越来越黑,萧慎连忙头疼地给这两人收拾烂摊子。他言语利落地把三人的身份介绍了一番,左右暗卫一直跟着他们,也不怕泄露出来。
顾聿没想到,自己刚带着妹妹顾芊偷溜出来想去街上看灯,就遇上了爹娘故人的子孙。五个小家伙随即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好一番热闹。
萧慎听说他们是要去看灯,一边偷偷地瞄着跟在哥哥身后的顾芊,一边笑道:“街上人多眼杂,阿聿你也不带几个下人,若是惊着了妹妹可怎么是好。我们身边都有暗卫,若要看灯,不如一起。”也难为他不过和顾家兄妹认识了半刻,就极为熟稔地管人家妹妹也当做了妹妹。
顾聿却没注意到萧慎的自来熟,他对小孩子喜欢的热闹一向没什么兴趣,只是妹妹想看,所以才趁着家里大人都要收拾宅子溜了出来,一听萧慎说的有道理,忙感激道:“如此,那就多谢你了。”
“不多谢不多谢,”萧慎心下欣喜,见顾聿不知如何称呼自己,遂道,“我与阿聿你一见如故,你便叫我阿慎罢。”
顾聿也不是那等扭捏小心的人,遂大大方方唤了萧慎,五个小家伙又互相通了名姓,高高兴兴地携手赏灯去了。
五人方走,那扇角门便又被打开了。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走出来,口中笑道:“几个小家伙也是有缘。”看她面貌,正是谢小蛮。如今虽然过了十年,因着保养得宜,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杏眼桃腮,娇妍依旧。
顾昭就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大氅给她披上:“阿昀的那个儿子倒比他精明。”想到那小子一直偷偷地看自己的女儿,还口中叫着什么妹妹,不由轻嗤一声。
“确实有趣,”谢小蛮想了想,萧昀小时候是个蠢萌逗比,没想到他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显出了腹黑之像,斜睨了顾昭一眼,“只是再精明,怕也比不过那时候的你。”
“娘子怎如此冤枉我,”顾昭顺势捉住妻子的小手笼进袖中,“我一向端方敦厚,人人皆赞。”
“你?敦厚?”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谢小蛮还是忍不住为自家夫君的厚脸皮目瞪口呆,“罢罢罢,我说不过你,早些收拾好屋子,明日还得给亲友递帖子呢,”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有安平侯府,衮国公府,江府,蔡府……只可惜阿捷云游去了,师娘住在清江,要去看她老人家还得等些时日。阿昀嘛,想必今晚那小子回去之后,他自然就知晓了。”
想到一干亲朋故旧,顾昭脸上也露出怀念之色来:“你不需操心,自有下人打点妥当,”摸了摸妻子略有些凉的手,“外头冷,进去吧,我已派人跟过去了,不用担心那几个孩子。”
夫妻俩一面说着话,一面关上了门。恰有一阵风吹动了门前的花灯,流光溢彩、璀璨难言。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