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马队就上来了,不看孙奎和世虎,指着元庆说:“今天不出工了,召集大家去楼下排队,开会!”
支队大礼堂人山人海。等候开会的时候,各大队的犯人开始飚歌,元庆这个中队唱的是《入监守法歌》,气势如虹:
入监守法第一条
监规纪律要记牢
服从管教听指挥
散漫恶习克服掉
纪律严明作风好
新生路上快步跑!
小军干张嘴不出声,元庆跟着唱:“监狱里面逞英豪——”脖子都胀成了皮筏子。
受奖的犯人走马灯似的上下台……朱大志下台了,兴奋得脸色通红,走路“顺拐”,就像一只瘸腿鸡。
上台的没有孙奎,孙奎在不停地用手刨地,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兔子。
元庆突然就想到了小满,心蓦然就是一抽,小满很快也就出去了,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如何?
此刻,小满正跟大腚在监室里喝酒,明目张胆,因为酒是梁所长给的,不多,半斤。
微醺中的小满拿大腚当了女人,不时拧一把他的胸脯,然后眯瞪着眼睛冲他淫笑。
散会,安顿下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的同犯们,元庆跟朱大志道别,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脆弱——他真的流了眼泪。
铁栅栏关上了,朱大志伸进胳膊,隔着铁栅栏抱了抱元庆:“兄弟,我希望五年后能在外面跟你喝酒。”
元庆不住地点头,说不出话来,掉头冲进了厕所。
小军倚在他们组门口,打出来的招呼似曾相闻:“欢迎朱哥常回来做客啊!”
孙奎瞥一眼郑重其事的小军,蹲下,捂着嘴巴,偷情寡妇似的笑。
下午,马队来了,提走了早就等在走廊上的梁川。梁川走之前已经给元庆写好了诉状,密密麻麻三张纸。元庆匆匆看了几眼,看不太明白,他打定了主意,下次接见的时候带回去,让胡金找个明白人看看,最好再请个律师润色一下,然后从外面申诉,这儿不大方便。
三天以后,元庆收到了一个包裹,是梁川的老婆寄来的,正是元庆需要的那几本法律资料。
本来元庆满怀信心地想要仔细研究,可是看了半天,除了眼疼,脑子发晕以外,他没有一点儿收获。
算了,不看了,还不如看朱大志留下的那几本书呢……元庆开始看《论持久战》,还好,结合实际,还算看得进去。
让元庆没有想到的是,中队打饭的换了人,不是小军,是一个叫周大结巴的“迷汉”。
小军没干上打饭这个活儿,心情不爽,经常念叨“天上拉屎狗的命”,还学会了一个口头语:是不是?
元庆安慰他,不用慌,等有机会,咱们把周大结巴砸下去,再申请这事儿。
小军说,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事儿过去了。
元庆说,要不你来值班室值班?我估计现在孙奎跟世虎闹成这样,早晚得走一个,咱们提前做好准备。
小军盯着元庆看了半晌,丢下一句话:“这事儿归你了。是不是?”
元庆说:“看我的好了。砸跑夏世虎,换上你。”
其实,在这之前元庆就想砸世虎了,一是这家伙太能装,二是他打了自己的兄弟穆坤。打穆坤的那天晚上,元庆正在睡觉。半夜,钱广偷偷过来说,穆坤让世虎给“加工”成熊猫了。“原因是穆坤在走廊上抽烟,”钱广说,“吓死虎过去撵他回去睡觉,穆坤动作慢了点儿,吓死虎就用胶皮管子抽他。穆坤踹了吓死虎一脚,这下子了不得了,吓死虎直接拉开了架势,跟霍元甲玩迷踪拳似的。穆坤也不含糊,扎一个马步等着他上。我在门后当裁判,说,开始!这俩家伙真听话,当场搅成了一团……你想,两个人都是大个子,那阵势还能不整出个山呼海啸来?毕竟人家老夏是侦察兵出身,没用几招,穆坤就躺下了,血倒是没出,就是俩眼改了造型……”元庆让钱广走了,拳头捏得咯咯响。
简单一想,元庆有了主意,戳弄世虎打人,再玩个正当防卫,彻底让他里外不是人,老虎变老鼠。
喊出小军,把这个想法对他一说,小军点头:“是不是?”
元庆直接回去了,心想,小军这小子神经了,不了解的,还以为他这句话是征求意见呢。
下午到晚上是元庆的班。晚饭时间到,周大结巴在铁栅栏外面喊开门。元庆装作没听见,背着手溜达去了厕所。周大结巴本来就是个急性子,喊了几声没人理,上火了,踹得铁栅栏喀喇喀喇响。孙奎和世虎同时出来了。孙奎跟周大结巴的个人关系不错,说声“不要哄监”,提着钥匙想去开门,世虎发话了:“大结巴哄监闹狱,这可是你说的啊。”孙奎知道自己被抓了话柄,连忙解释:“我那是开玩笑。”
元庆提着裤子跑了过来:“哎呀!你瞧瞧,我光忙着撒尿去了,没听见开饭了……呦!你们俩这是干什么?”
孙奎躲到元庆的身后,用嘴指指世虎,说:“他又要动粗的。”
元庆动作夸张地张开手护着孙奎:“世虎哥,千万不要动手,就是有理也不能动手,打人犯法……”
世虎乜一眼孙奎,一哼:“我不跟你个小人一般见识。”拿出钥匙开门。
眼看计划就要落空,元庆灵机一动,抢过去开门:“我来……大结巴,你的脾气也太急了,弄这么大的声音出来。”
周大结巴好像还没消气,猛拍了一把铁栅栏:“值班的都是干什么吃的?想饿死同犯们不是?”
世虎正要往回走,一听这话,站住了:“别他妈打了几天饭就‘涨颠’,想死早说话。”
元庆瞅准机会,一把将周大结巴拉了进来:“别跟世虎哥犟嘴,赶紧招呼打饭!”
周大结巴体格小,被元庆一拉,轻飘飘地撞向了世虎。世虎闪过去,一怔,似乎看出来元庆在做小动作,可是面子上就过不去了,因为大家都看见周大结巴撞他,算是在捋他的虎须,一转身,抬腿就是一脚!这一脚不偏不倚,正中周大结巴的下巴,周大结巴一声没吭,呱唧一下张倒在几个看热闹的人的怀里。这几个看热闹的人里面有小军,元庆看见小军坏笑着将周大结巴提起来,往前轻轻一推。
周大结巴恍惚明白自己刚才这是挨了一脚,怪叫一声撞向世虎——这次是真的。
世虎早有防备,没等周大结巴的身子靠近,侧身又是一脚,这一脚那叫一个狠,周大结巴的脑袋直接扎进了铁栅栏的两道铁棍之间。周大结巴用力拔回脑袋,脑门上挨了一板砖的猴子一样,脚下拌蒜,东一头西一头,转着圈儿找东西。孙奎的一只脚从那些腿缝里伸出来,一只分菜用的大铁勺嗖地滑在周大结巴的脚下。周大结巴弯腰捡起大铁勺,当空挥舞两下,喊一声“不活啦”,到处踅摸夏世虎。
世虎倚在墙边,冷笑一声:“在这儿呢。”
周大结巴念叨着“哪儿呢,哪儿呢”,低着头,把手往上一挥,手里的铁勺子飞出去,纸飞机一样奔了走廊西头。
操,元庆在心里笑了,什么玩意儿呀?被人打了,连反抗意识都没有,还装亡命徒……周大结巴的举动似乎早在世虎的预料当中,世虎冷笑一声,转身,扒拉着人群往值班室的方向走。小军的脚在不经意的时候轻轻一伸,世虎打一个趔趄,茫然一回头,周大结巴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他的脖子上——周大结巴是被元庆拎出去的。世虎倒下了,周大结巴趴在世虎的身上,嘴唇蠕动,似乎是在骂是谁推他的。
世虎翻滚起来,抓起周大结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摔:“哄监闹狱!不服管理!骂人!打人!”
眼见得周大结巴开始倒气,元庆感觉时候到了:“夏世虎殴打同犯!”同时起脚——世虎“呕”的一声,双手捂着胸口,似乎不相信这一脚是元庆踹的。就在世虎愣神的刹那,侧面冲过来的穆坤对准世虎的一面脸,又是一脚,世虎的脖子歪了一下,猛回头,后脑勺遭了重创似的又被元庆飞来的一脚砸中了。世虎踉跄几步,猛地转身,小军出手了,只一拳,世虎锐气尽折,往后一仰,铁塔一样砸在地上。
这下子乱了营,除了在一旁奸笑的孙奎,大伙儿蜂拥而上,世虎被一阵海啸般的拳脚淹没……
多年以后,元庆跟世虎坐在一家酒店里聊天,谈到这事儿,世虎连灌三瓶啤酒,好像故意要把自己灌醉。
元庆逗他:“还没被‘群奸’之前,你挨了三脚加一拳,我踢了你两脚,别的我可不知道啊。”
世虎好像真醉了:“第一脚像中了棍子,第二脚没有感觉,第三脚像挨了铁锨,最后那一拳像中了刀子。”
饭后,马队上来了。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始了人事安排。
周大结巴被“贬”回了原来的那个组,穆坤接替了他的差事,是元庆跟马队提议的。
王二上了积委会,暂时当主任,据说是天林在往上“撮”他,元庆明白,“傀儡计划”开始实施了。
世虎被砸上“捧子”,在铁栅栏外面的一个墙角面壁,脸色跟受难的耶稣一样沧桑。
趁马队稍稍消气,元庆说:“值班室的人员是不是应该加强?”
马队说:“暂时不需要。不过你可以主持工作,孙奎当你的组员。”
这个决定倒是出乎元庆的意料……元庆想,是不是天上真的开始拉屎了?
本以为孙奎就此算是“沉”了,没想,第二天一早,孙奎被宣布正式上任积委会主任,大家都吃了一惊,怀疑马队的脑子出了问题。小军矜着鼻子对元庆说:“瞎**‘造作’,没好儿。这就叫大嫚儿洗腚,‘瞎巴’着俩眼乱‘抠搜’……是不是?”
元庆知道小军丢了打饭的活儿,又没捞着值班,心里不痛快,他爱面子,又不好安慰他,只好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