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元庆喊上小满,去了扁铲开的那家号称世界500强企业的贝雕画作坊——卫国工艺美术厂。
在这之前,元庆一直没有跟小满聊过外面的事情,小满也不提,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默契。
小满忙,整天不着家,元庆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不打听。
胡金住在小满家,不太出门,除了找元庆聊上几句天就是研究菜谱,貌似很懂得生活。胡金的打扮很超前,上身是一件深蓝色日本旧西服,短得能露出腰带,下身是一件冬天里煤矿工人才穿的黑棉裤,裤腿用两根黄丝带扎着,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老电影里汉奸那样的中分,中间的那条杠子像是用笔画上去的。经常有一些混混模样的人来找胡金,胡金的脸上没有表情,简单说几句,然后冲门口努嘴。据说那些人大部分是万杰现在的兄弟,想改换门庭,胡金对他们不感兴趣,只对他们带来的钱感兴趣,让岳水一笔一画地记在一本破本子上。对此,小满很不高兴,但又不阻拦,只是说胡金不卫生。元庆不以为然,小满说,古人连名字不好听的泉水都不喝,宁肯渴死。
岳水对元庆说,胡二爷现在很“涨颠”,排头拿得足,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不换,经常说自己是杜月笙。
元庆很少跟胡金谈外面的事情,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说多了大家都容易乱脑子。
古大彬没有露头,托人给元庆捎来一包钱,三千,说他在外地,回来以后亲自过来。元庆把钱给了老爷子,没提是谁给的。
元庆想,古大彬,这次老子认清你是个卖什么果木的了,给钱行,别的免谈。
小军去了南方,带着几个以前跟着他的兄弟,小军跟元庆说他是去找大龙的,大龙在广州跟一个兄弟倒卖摩托车。
天林偷偷告诉元庆,小军是买枪去了。
天林前几天来找元庆,一身蓝色工作服,看上去是一个健壮的,有些憨厚的电工。元庆去胡金那边喊出胡金,给两个人做了介绍。天林请大家出去吃饭。吃饭的时候,大家似乎都在回避混社会这个话题,只谈将来,不谈现在。元庆心里明白,大家的心中都存着小军,小军不带头说那些话,大家说了也没有意思,经过一场“改造”,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天林说他打谱辞职,元庆说,好,那就好。
天林问胡金现在干什么,胡金说现在“卧”着,准备以后开家饭店。天林笑道,我跟着你干吧。
胡金说,不行,好兄弟是不能一起做生意的。天林说,反正你们谁混得好,我就给谁当跟班的。
那场酒喝得有点儿没趣,元庆觉得天林说话很虚,似乎没有以前在监狱时那么直爽了。
回家的路上,胡金说:“元庆你看好了,天林要是能跟咱哥们儿成为生死兄弟,杀了我都不信。”
卫国工艺美术厂在郊区的一个废旧厂房里,坐几站车,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
下车,沿着土路走,元庆憋不住问小满:“大勇被你砍了以后,再没有露头吗?”
小满蔫蔫地说:“再也没见着他……估计他不会罢休,早晚还会出来挨揍。”
元庆问:“他的那个什么货运公司呢?”
小满说:“被我砸了。”
“他的人呢?”
“散了。有的就此丧胆,不敢混了,有的跟了庄世强和万杰,还有的跟了吴长水,估计身边剩不下几个了。”
“当初你跟肖卫东出去办事儿,你把谁给砍了?”
“电机厂的厂长……这事儿你别问了,以后告诉你。”
“黄健明残废了?”
“没有,肠子截了几段,我是用弹簧刀捅的……他现在整天藏在吴长水那边,成乌龟了。你别问了好吗?”
“别的我就不问了,”元庆笑了笑,“我就问你一件事儿,你跟大勇是怎么搓上火的?”
“他早就该死了,”小满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头,“去年夏天,我跟表哥在老疤开的一家游戏厅打游戏,一个小混子跟表哥抢,被我踢了一脚。他喊人来了,来的是大勇手下一个叫二斌的彪子,这小子认识我,想走,我不让他走,一个迷汉装什么小哥?我掐了他两把……他要是不提大勇这个名字我还不揍他,他仗着后台是大勇,说话很不卫生,被我三拳打晕了,我让老疤的人把他从楼上丢下去了。不一会儿,大勇带着一大帮人来了,都拿着刀。我怕这个?抽出刀就上!这帮孙子还真有几个亡命的,硬上,砍倒几个就老实了。大勇拿着一把破喷子冲我楼机子,也该当他倒霉,没响,他跳楼,我追上去,几个小子阻拦,全被我砍倒了,大勇挨了一刀,我没追上……”
“好了,我不问了。”元庆瞥一眼小满铁青的脸,转话说,“肖卫东不上班了?”
“被厂里开出了……”
小满说,那年秋天,肖卫东喝醉了,拎着一根棍子把厂里所有的办公室都砸了,说这个厂“变修”了,喝工人的血,吃工人的肉。保卫科的人出来围攻肖卫东,肖卫东丢下棍子,冲进伙房拿出两把菜刀,追得那帮民兵满厂区跑。肖卫东将两把菜刀插在裤腰上,跳上一个开会用的台子,列宁演讲那样,挥舞双臂,大呼小叫:“工友们,资本家残酷压榨咱们的血汗,咱们必须跟他们进行严酷的斗争!”警察来了不管用,没人敢上去拉他。魏捷把元庆的哥哥请来,好说歹说才把肖卫东劝下来。警察没敢拉肖卫东去派出所,怕他在那儿再发酒疯。
第二天,肖卫东醒酒了,去找厂长,道歉,并要求给他们车间的工人涨工资,厂长没答应。
晚上,肖卫东又喝酒了,小满碰见,一听肖卫东说要去厂里领导工人闹罢工,跟着他就走。
两个人走到半路,碰见厂长,肖卫东拦住厂长,刚要对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厂长先被小满的刀“专政”了。
肖卫东喝了一宿酒,第二天一大早拎着一只喇叭,想要去厂里宣讲政策,继续发动群众,半道上得知自己已经被开除了。
肖卫东彻底醒酒,找到躲在扁铲姥姥家的小满,两个人惺惺相惜,聊了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四只眼全都红成了兔子。
“卫东大哥现在干什么去了?”元庆问。
“在扁铲厂里干了几天,嫌活儿太娘们儿,走了,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扁铲的生意还好吗?”
“据说不错,”小满哼了一声,“假的。肖卫东说那都是假象,他说,那些贝雕画糊弄乡下人还好,往城里的大商场送,没人要。扁铲在外面吹牛,说他的画儿出口日本和南朝鲜,肖卫东说,吹牛逼也不知道害臊,那些破画儿连省都出不去,还出国呢。也确实,扁铲送到南方的一批画儿被人家给送回来了,堆得满院子都是……不过咱不清楚他的底细,外面传说他是咱们那一带的首富,谁知道呢。”
元庆皱着眉头笑:“首富现在肯定谈不上,将来就不一定了,因为他新收了一员大将。”
元庆说的这员大将姓夏,名世虎,江湖绰号吓死虎。
元庆刚回家没有几天,世虎就出狱了,打听着来找元庆,央求元庆给他找个工作。
元庆想来想去,考虑到世虎在劳改队里练过几天绘画,一下子就想起了扁铲。
见不着扁铲,元庆就写了一封信,让世虎带着信,去卫国工艺美术厂找肖厂长。
世虎捏着信,一脸矜持,两眼放光:“我是个艺术家,他要是安排我干磨工活儿,我不干,要干就干副厂长。”
把这事儿对小满一说,小满大笑:“世虎是不是在看守所装逼,被大勇好一顿收拾的那个大个子啊?”
元庆说:“就是他,不过他现在装逼的境界比以前高了一个档次,扁铲需要这么一个人。”
元庆赞扬夏世虎装逼有了境界,并非空穴来风。据说,世虎回到社会以后,绝口不提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有不开面的人问起,他总是说,连队有机密任务,我去执行了,不能随便说。这就更有装逼嫌疑了,了解他历史的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夏装,可是喊不出去,估计是跟夏天的装束有关,让人犯迷糊,发音也不是很响亮的缘故。世虎也不太满意这个外号,连吓死虎都不如,再说他也不承认自己装逼,他认为,装逼的最高境界不是这样的,应该有藏文生那样的文化,胡金那样的口才,再配上一副播音员嗓子,偶尔来上一句英语才行。
世虎这一不承认不要紧,反倒让大家肃然起敬:谦虚,谦虚啊,这才是真正的装逼犯啊!
一时间,街头巷尾谈夏色变,惊为天人,见了他就想跑。世虎这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此中高人。
世虎应聘卫国工艺厂副厂长成功之后,改了名字:夏提香,有人说这个名字是扁铲帮他起的,提香是一个外国大画家。
元庆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夏提香整天提着一只大皮箱,跟在扁铲后面“跑业务”,号称夏副总。
一天,天林在路上遇见夏提香,刚想打声招呼,夏提香当头就是一句:“朋友,howdoyou?”天林落荒而逃,夏提香微微一笑,踯躅前行,内心泛起一阵孤寂,高处不胜寒哦……多年以后,夏提香跟号称开拓型企业家的扁铲在电视上指着一盒什么药,高谈阔论,大谈“增粗、增长”,唾沫星子连镜头都喷模糊了,台下观众虚汗淋漓,大气不出一声,眼睛瞪得就像乒乓球。天林擦着冷汗对元庆说,这俩奸贼绝对有前途,玩挺了比尔盖茨不在话下,港上最著名的大忽悠和港上最著名的装逼犯联手打造,天作地和,古今绝配,买卖不发都不行。
扁铲也改了名字,现在叫肖梵高,估计是根据国外那个割耳朵的彪子画家起的,自称画痴,其实连国画跟油画的区别都弄不清楚。
二十年后,当踌躇满志的肖梵高被社会上风传为港上第一黑老大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艺术家怎么会跟黑社会联系起来。
正如二十年后,夏提香漫步美国华尔街大道,沐浴香风金雨,回想自己当年在监狱被人围殴一样,深感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