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笑了:“别提单飞了,那整个是一个疯子。”
门开了,刘所长站在门口笑:“你们俩倒是挺守信用的。完事儿了?完事儿咱们把帐交接一下。”
往两个账本上签字的时候,元庆心里酸溜溜的,娘的,账上一共剩下一千二,一下子给小满划去了一千。
尽管到了九月下旬,但是看守所的夜晚依旧闷热不堪,蝉声消停下去,虫鸣又在铁窗外面响起,此起彼伏,一刻不闲。
睡不着……元庆站到铁窗下面,直愣愣地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浮沉之间,元庆分不清自己是谁,谁又是自己,心中悲哀丛生。我为什么要站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我为什么不在家里陪我爸爸下棋,陪我妈聊天?我到底是谁?
外面传来一阵分不清是虫鸣还是人声的呢喃:
长河流着岁月
秋风扫落叶
听大雁悲鸣
又是一年过
我思念远方的亲人
不知何时才能回家里
妈妈在盼儿回家……
在这样的歌声里,元庆睡着了……元庆看见很多人聚集在路口,聚集在他们家的院子里,聚集在天上,聚集在潮水里,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巨大的笑声和巨大的哭声融合在一起,让他分辨不清这些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是什么意思,分辨不清自己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更分辨不清这个被翻滚着的乌云罩住的人是谁。睡梦中的元庆突然醒来了,他真的看见了大海,看见了海面上漂浮着的船帆和船帆上方游荡着的海鸟,看见那些海鸟在一点一点地变化,从白色到黑色,从鸟变成人,最终变成了无数摇摆在天空中的幽灵……我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元庆的意识像沉入海底的一块石子,光芒渐渐不见,黑暗越来越近地包围了他……在深不见底的海底,元庆能够感觉到起初那些朝他笑,朝他哭的人在向他伸出无数毛茸茸的爪子,他能够感觉到被人追打的惊悚,甚至能够看见被砍伤的胳膊上淋漓的血和白森森的骨头。
元庆飞起来了,起初是像狼那样沿着荒野奔突,后来像鸟一样从一处崖壁沿着低云滑翔。
很多云彩在元庆的脚下飘,速度很快,形状也在迅速地变化,阳光穿过云中的缝隙,肆无忌惮地扫射着山川湖泊……
有人在摇动元庆的脑袋,元庆知道那只粗大的手是史乃安的,可是他醒不过来。
史乃安一手摇着元庆的脑袋,一手拍打三叔的脸:“老吧嗒,快起来,元庆发烧了,说胡话呢……”
三叔懵懂着坐了起来:“你什么耳朵呀?他哪里是在说话,他在唱歌呢。”
真的,元庆真的在唱歌,歌声悠扬而缠绵:“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千里之外的四川西部大山深处,有两个人也在唱着同样的歌,这两个人是魏大浪和“李师”。
半个小时之前,魏大浪被几个头上缠着厚厚的布的山民围攻,“李师”拼力将他救出……
魏大浪是两天前来的这个地方,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心爱的女人——小脚。
李师在一个多月前就回来了,可以说是满载而归。魏大浪给他包了一辆长途车,拉了整整一车当地特产和生活用品,什么电饭锅、微波炉,什么电热毯、鸭绒被的,连拖鞋都装了一大箱子。李师“衣锦还乡”,当夜在家门口摆了流水席,大赞山东人的厚道,差点儿在半山腰上面朝东北方向三拜九叩了。其实,李师的乡亲们都已经知道,李师是用一顶比伞还大的绿帽子换来的这一切,但都没有给他点破。
一个月后,魏大浪和小脚风尘仆仆地来了。
临近小脚婆家时,天色已晚,二人沿小河泛舟而上,其时,皓月当空,两岸杜鹃清香悠悠,时有微风轻抚,枝蔓婀娜,花影婆娑。
见过李师,小脚低眉顺眼站在一旁,静听魏大浪与李师“交涉”。
或许是一见自己越来越水灵的婆娘,心中难受,李师开始反悔,几声“不干”过后,阴起脸,就像一个死期将至的痨病鬼。
因为魏大浪跟李师有过约定,这次他们是来办理李师跟小脚的离婚手续的。协议小脚提前已经写好了,立马拿给李师看,协议上写着,小脚在四川的一切财产她全都放弃,儿子归李师,她只要自己的女儿,另外再给李师三万块钱。其他的李师倒也没感觉到什么,三万块钱在他们那儿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李师答应了。三个人在无言中喝了一个“和气酒”,第二天一早没有惊动别人,一起去镇上办理了离婚手续。
本来这事儿当属皆大欢喜,错就错在魏大浪临走时的那一下“装逼”上。
下半晌,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小脚轻轻一捏魏大浪的手,对李师说:“他爹,我们就不回去了,乡亲们看见不好呢。”
李师望一眼西天边的斜阳,说:“要的。你们下山吧,在车站等着,我一会儿送幺妹儿过去。”
小脚说:“幺妹儿我已经让我娘家哥哥送去车站了。”
李师说:“那就更好了。”说完,跟魏大浪握手,眼圈是红的,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什么来。
魏大浪的眼圈跟着红了,说:“李师,你放心回吧,你闺女就是我闺女,我会好好对待她娘儿俩的。”
李师扭回头,一瘸一拐地往家跑,哭声就像大山里回荡着的布谷鸟叫。
魏大浪蹲下了,心中五味杂陈,脸也在发烫,竟然喊了这么一嗓子:“兄弟,别怪我,你养活不了他们——”
李师一听这话,站住顿了顿,接着一瘸一拐地跑。
魏大浪摸着小脚的腿站起来,眨巴掉眼睛上的两块被眼泪泡出来的眼屎,说:“脚,你先走吧,我回去安慰安慰李师。”
小脚知道魏大浪的脾气倔,没说什么,抹着眼泪下了山。
魏大浪说是要回去安慰安慰李师,其实他的心里是这样打算的:老小子尽管可怜,但总归是被人给夺了妻,备不住哪天心里一难受,再去骚扰我们的幸福生活,我回去吓唬他一通,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头也好,老子尽管不是黑社会,但老子总归是混过几年江湖的。
让魏大浪没有想到的是,人家李师大小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头脑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
李师料定依照魏大浪的性格是会回来跟他装一下的,所以,他一回家就召集了几个本家兄弟等着魏大浪。
魏大浪怀揣三千块钱,踌躇满志地返回李师的家,前脚还没跨进门槛,就被一阵“打死你个瓜娃子”声淹没了……不是魏大浪不敢反抗,此时的魏大浪心里很清楚,他要是敢于还手的话,肯定会被这群四川“弯脚杆”加工成虾酱。于是,魏大浪抱紧脑袋蜷在地上,在人家一阵拳脚一阵“日你先人板板”的打骂声中渐渐感到绝望,感到自己在“装逼”这个行当中丢了大人,×得分跟什么人装。
魏大浪情知自己继续“装逼”是不行了,在这种情况下,装死倒是一条最佳的逃生之路。
于是,魏大浪的身体软了下来,口吐白沫,四肢由抽搐变成一蹬,直了。
有人还在叫骂:“这个偷人婆娘的贼娃子装死!”
魏大浪心想,完了完了,摊上了,装死都不让了,吾命休矣……就在魏大浪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身上的拳脚停止了,魏大浪偷眼一看,李师边怒骂着“瓜娃子,打死人了”边奋力推开旁边的人,拖着魏大浪的一条胳膊往门外拽。魏大浪翻身起来,趁那几个“弯脚杆”愣神的片刻,纵身跳出栅栏,以被老虎追赶的兔子一般的仓惶向山坡下的一条小河高速前进,他知道那里有几条摆渡的木筏。
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魏大浪接近那条小河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有人在河边的一处山坡上唱歌,歌声凄婉而悠长: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哎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
魏大浪抬头看了看天,一勾弯月“端端溜溜”地挂在天上,心中纳闷,他乡的月亮出来得这么快?
魏大浪随声跟着唱了几句,迈步走向一个正在向他招手的艄公。
山坡上深情歌唱的不是外人,正是魏大浪心***的前夫。
山路走惯了,李师比魏大浪下来得早……他的这个举动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让魏大浪难堪?只有天知道。
魏大浪上了渡船,侧耳静听越来越远的歌声,回想起刚才那惊人的一幕,不禁诗性大发:
大浪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李师送我情……【按:吟诗一事纯属胡扯,老魏大哥一旦看到此处,请谅解,俺写得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