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人跟人不一样呢……”孙奎用双手捂住脸,搓两把,不吭声了。
元庆不知道,孙奎说的是真的,起码关于“惊弓之鸟”的感慨是发自内心的。
多年之后,元庆理解了孙奎的这句话,甚至理解得比孙奎还要深刻,有时候冷不丁响起的一声电话铃响都有让他心悸的恐慌。
见孙奎不说话了,元庆感觉自己的话有些过分,摸一把他的肩膀,笑道:“我也不是笑话你,我是担心自己这点破事儿呢。”
孙奎一本正经地抬起了头:“对了,我还没问你是因为卖什么果木进来的呢。”
元庆接着笑:“告诉你也白搭,你跟我也差不多,学业全荒废在劳改队里了,现在就是一个文盲加法盲。”
孙奎的近视眼似乎一下子好了,瞪得精光四射:“啥?小瞧老哥了吧?实话告诉你,你走了以后,留下的那些书我都快背过了!”
元庆一怔:“真的?你读得懂?”
孙奎一哼:“别的不敢说,刑法我是背得滚瓜烂熟……”清清嗓子,播音员似的开始朗诵,“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任务,是用刑罚同一切犯罪行为作斗争,以保卫国家安全,保卫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保护国有财产和劳动群众集体所有的财产,保护公民私人所有的财产,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民主权利和其他权利,维护社会秩序、经济秩序,保障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顺利进行……”
元庆扑上去,一把掐住了孙奎的脖子:“我信了,我他妈真的信了!”
孙奎被掐得脸色发紫,声音就像被抬到案板上的猪:“杀人啦——”
元庆松开手,摩挲着孙奎的胸口,哄孩子似的说:“对不起孙哥,我太激动了……来,我告诉你我是因为卖什么果木进来的。”
接下来,元庆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事情对孙奎说了一遍,最后说:“孙哥,你好好帮我分析一下这事儿能判几年。”
孙奎沉吟了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八年。”
元庆的眼珠子一下子瞪成了螃蟹:“你说什么?八年,什么事儿就八年?法院是你家开的呀!”
孙奎想说什么,瞅一眼元庆的表情,一横脖子:“爱信不信。”
元庆瞪了孙奎一阵,蔫蔫地哼了一声:“以后我不会问你这些破事儿了,你他妈的没有几句实话,十年前就是。”
史乃安以为元庆对孙奎有怨气,跳过来,对着孙奎的脖子就是一脚:“听见了没?”
话音未落,史乃安的脚脖子就被元庆抓在手里,一甩,史乃安怪叫着跌到了铁门下方。
三叔抖着肩膀笑:“缺,绝对缺……屎,**,唵?”
号子里响起一阵畅快的笑声。
元庆心里明白,孙奎说得没错,他是个人精,他是不会在这种场合跟自己开这种玩笑的。
下了判决,元庆自然被押到了集中号,准备十天以后发往劳改队。
三天后,史乃安和三叔也来了集中号,一个四年,一个五年。
问起孙奎,史乃安说,孙奎走了,无罪释放。
元庆先是吃了一惊,后又感到心里酸唧:“看来法律是公正的,干屎抹不到人身上。”
史乃安坏笑道:“什么干屎呀,人家潘瘸子根本就没‘设计’他,他说的指纹啥的,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儿。”
元庆一愣:“那他跟我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史乃安哼了一声:“怕你笑话他呗……咱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最后他承认那事儿是他瞎说的。”
元庆骂声“操”,不想说什么了,感觉这世界真是奇妙,什么样的人都有。
集中号里有六个人,除了元庆、三叔和史乃安,还有三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孩儿,其中一个叫晓明的打从元庆见到他,就一直在哭。吃了中午饭,元庆被他哭得心烦,示意史乃安“帮助”一下他。史乃安凑到晓明身边,摸起晓明泡在碗里的馒头,柔声细语地说:“小兄弟,你是不是嫌看守所里的饭不好吃?要是你真的感觉不好吃,史大叔帮你跟所长汇报一下,让他包顿饺子犒劳犒劳你。”
晓明似乎明白“史大叔”的企图,抹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吃不下去了,我爸爸死了……”
元庆一下子明白了晓明哭的原因,一把拽回史乃安,心悠忽抽了一下……我的爸爸怎么样了?
晓明不哭了,号子里蓦地安静下来,静谧的空气让人感到空虚。
下午,号门又一次打开了,被刘所长推进来的是大七号的一个“庄户流球”——老臭。号门一关,元庆猛地扑了上去。
老臭以为元庆要打他,猩猩似的扑到门上,双手拍门,刚要呼喊,被迅速跟上去的史乃安一胳膊勒住了脖子。
元庆退回来,坐下,拍拍地板:“大安,别打他,让他坐到我这儿来。”
史乃安勒着老臭的脖子,倒退到元庆这边,猛地将他摔到了元庆的跟前:“善恶到头终有报!来吧,让小哥‘攒’你!”
老臭双手撑着地板,一点一点地往马桶那边挪,看样子想要靠过去抓起马桶盖做拼死抵抗。
“别怕,我不打你,”元庆满面笑容地冲老臭勾了勾手,“我跟你没有什么冤仇,你有什么好怕的?过来。”
“你们没一个好鸟……”老臭迟疑着,声音里全是悲伤,“小满打我,你打我,我到底怎么着你们了?”
“妈×的,还犟嘴?”史乃安冲过去,作势要踢,“好好想想,你和三光给刘铁泉当汉奸,多少人挨过你们的打?”
“我那是没有办法……”
“操你娘的,没有办法你就打别人?”
“那怎么办?我要是不听他的,挨打的是我。”老臭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好似里面还有一些无奈的感觉。
“别闹了,”元庆瞪了已经将脚抡起来的史乃安一眼,“你不想走了是不是?”
“妈×的,他好像还有理了……”史乃安蔫蔫地收回脚,一把将老臭拎到了元庆的跟前,“好好跟小哥说话!”
“你判了几年?”元庆的语气十分柔和。
“十五年。”
“什么案子?”
“我是河北的,来这里打工,当保安,工人闹事儿,我把一个人给打死了……是队长让干的,他说打死人他顶着。”
“对,应该听领导的话,”元庆忍住恶心,笑了笑,“你一直在小满那个号儿里是不是?”
“是,他打我,拿我不当人待,逼我钻马桶、飞燕子、骑摩托车,等我出去,我要弄死他……”
“那是后话……哈,再说,在看守所里,谁跟谁还不闹点儿不愉快的?别往心里去,我刚来的时候,你们还打过我呢,我也没记你们的仇,你说对不对?”元庆感到好笑,等你出去?十五年啊,不死在里面,棱角也给你磨平了,还弄死别人呢,“小满在那边怎么样了?”
“下起诉了,”老臭的话忿忿的,像是从肚脐眼里冒出来的,“好像没什么事儿……黑社会,早晚遭雷劈。”
“你没看看他的起诉书?”
“没看,不过他说了,窝藏罪,最多半年拘役……黑社会,不得好死。”
“去你奶奶的!”史乃安又凑了过来,“说别人黑社会,你他妈的才是黑社会呢,依仗权势打死人!”
“队长让我打,我能不打吗?”老臭冲史乃安翻了一个很有质量的白眼。
“我操你姥姥……”史乃安刚要抡拳,瞥一眼元庆,怏怏地捶了自己的大腿一拳,“这不是个彪子还是什么?”
元庆摸了想要还嘴的老臭的肩膀一把,笑道:“兄弟你的脑子确实有那么一点儿跟不上趟呢,哈哈。”
老臭“嗯”了一声,猛地叹了一口气:“唉!谁一下生就聪明?都是一点一点锻炼的。”
元庆止住笑,正色道:“你们号儿里上个月是不是去了一个叫刚子的?”
老臭点头:“嗯,去了一个‘老号儿’,他叫刚子……”抬起头,疑惑地问,“你们不是认识的吗?”
元庆不置可否地一笑:“刚子认识不认识小满?”
老臭簌簌地眨巴眼,表情有些滑稽:“你是不是在涮着我玩儿?你是不是真的拿我当了彪子?小满跟刚子聊了好几天,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们都是黑社会,在外面的时候就认识,你们还认识一个叫小菠菜的……刚子说,小菠菜死了,枪毙了,刚子和小菠菜两个人开枪打死了一个叫什么黑子的东北人……娘了个×的,东北人都该死,男的出来当黑社会,女的出来卖×,没有一个好玩意儿……小哥,你不会也是个东北人吧?”
元庆含混地把手一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刚子是怎么去的你们号儿?”
老臭撇了撇嘴:“我老是觉得你在涮我……咱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反正他是从劳改队押回来的。”
元庆的心里有数了,刚子应该是服刑以后又被人检举出别的事情来,这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