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茶碗,手里沉甸甸的份量与方才不同,这时候多的是安稳。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汉族人喝不惯藏族的酥油茶,但此时再猛灌一口,却觉得意外的香甜可口,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我贪婪地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三口下肚,把那半张脸大小一碗茶给舔了个精光。
丙瞎子看我还不满足的样子,呵呵一笑,又提起茶壶来给我倒茶,边倒边解释:“大哥叫你别回头你还回头,这下子给了那家伙可乘之机,附上了你的身子,想把你给一并拖进地牢里头,顺便给它作个伴。”
我一声不吭地猛喝,喝完第二碗还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丝毫没察觉到钟瘫痪对着我露出些许的笑意。
丙瞎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讲,钟瘫痪怎么怎么样救我,他怎么怎么样把我叫醒,我根本不屑理他,只是不断地在想着,丙瞎子让我带出来的冥神血书,以及钟瘫痪放在地下水道的布片,怎么想怎么有蹊跷。而且当时我们明明在十楼,怎么会连楼梯都没走,就莫名其妙地到了地下水道了?
“阿源,我们是怎么到地下水道的?”我问出心中的疑问,没等钟瘫痪开口,确切来说是,钟瘫痪根本没想开口,丙瞎子硬生生地就插话:
“咱们去的这第十层可不是在地上啊,有个地下水道不稀奇,不稀奇。况且东西到手了,在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也没什么意思,接下来只要在这儿安心地等——”
丙瞎子的声音随着门帘的撩开戛然而止,门口悬挂的风铃被碰撞后发出悦耳的响声,从门外头走进来一个藏族老头子,穿着藏袍,皮肤上满是暗红色的斑块,在西藏一带好像被称作“高原红”,看上去挺精明的样子,他一开口,露出嘴里头两颗金牙来,对着丙瞎子吐了一长段话。
“什么意思?”我问他。
丙瞎子点点头,答道:“他代人向我们传话,说‘日上三柱半,金门喇嘛庙’。拣货的人来啦。”
这是一句暗语,暗示着接头的时间和地点,日上三柱半很显然就是日出之后三炷半香的时间,而且现在的时间就快到了,而这“金门喇嘛庙”,就得打听打听了。
我望向那老头子,他传完话还不走,杵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丙瞎子会意地一笑,转身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头,跟这屋子的女主人说了几句话,听上去不像是汉语,合着这丙瞎子深藏不露,还会几句藏语哩。
女主人点点头,递给他一只碗,丙瞎子端着出来,我偷偷望了一眼,里头的液体黄黄的,看着像啤酒,老头子接过那碗,咕噜一声下了肚,喝完还将空碗往我们这儿亮了一亮,原地放下酒碗,退了出去。
“那老头子会占便宜,问我们白玛姑娘要酒喝呢。”丙瞎子笑了两声,顺势勾住从帘子后头走出来的藏族女孩,很亲密的样子。
叫做白玛的姑娘脸蛋很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眼睛大大的,鼻子翘翘的很可爱,看样子十六七岁,身旁跟着一个小男孩,也是一样的大眼睛,十岁左右。
小男孩一直盯着钟瘫痪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钟瘫痪也不抗拒的模样,任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巴窝秋珠,我叫巴窝秋珠。”那男孩子没等人问他,自己就先开了口,好像已经料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样。他姐姐白玛措不会说汉语,弟弟从小送到汉语学校才会说一点,我们和她交流全靠她弟弟,据说丙瞎子的藏语就是和这位姑娘学的。
白玛看着她弟弟开口说话,有点着急地咕噜咕噜说了一长串,我们也听不懂,丙瞎子稍微解释了一下。
“他弟弟有一点小毛病,会说奇怪的话。”
“小毛病?”我问。
一旁的钟瘫痪突然开了口,吐出两个字:“先知。”
“正是。”丙瞎子手指头往那孩子脑袋上一点,接着说道,“她们当地人觉得未卜先知是一件不祥的事情,会招来祸患,然而真正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就不会这么去对待这个孩子了。可以说,这孩子能成神。”
“成神?我还修仙呢。”我对瞎子的话半信半疑,“倘若和你说的一样,这孩子真的能看到未来,那我倒要请他给瞧瞧,我心里头在想什么。”
瞎子微微一笑,对着那孩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拍拍他的头,那孩子便走到我身边来,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子,突然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一溜烟儿跑到他姐姐身后头多了起来,从宽宽的裙袍后头露出半个脑袋,目光才和我接触到一起就又缩回脖子,我看得好笑。
丙瞎子蹲下去和那孩子交流了几句,都是他问,那孩子只是摇头,等钟瘫痪问他话了,他倒噗嗤一声给笑了,直直地就从姐姐身后跑到钟瘫痪面前去要他拉手拥抱。
“算你有魅力……”我小声嘟囔了几句,以抒发自己心中的不满。钟瘫痪这小子平日里对谁都摆着一副臭脸,却总是能吸引来各种人,就像一块大磁铁一样,尤其是小动物或是小孩子,他要是去当诱拐犯,那可是绝对的适合。
“他在梦里见过你。”钟瘫痪对我说道,自己挺享受的把那孩子举过头顶抛高,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钟瘫痪脸上的线条变得很柔和,仰着头看不清楚,却觉得他嘴巴弯出了一个弧度。
“梦见我?有意思。”我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小孩儿,你怎么个梦见我法?”
小孩子往钟瘫痪肩头上一靠,别过头去不理会我,被孩子来了个闭门羹,我心里不太舒坦,只得作罢。白玛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接着转过头去和男孩说了几句,仿佛在给他什么指示,男孩子听完点了点头,一举从钟源身上跃下,朝着门外跑了出去,我看的愣神,白玛慌乱地做了几个手势,好像是要我跟上去,那小孩子一溜烟儿就没影了,钟源已经追了出去,我来不及站起来就被丙瞎子一把从地上揪了起来。
那孩子顺着小道一路跑,连口气儿都不喘,跑得飞快,却总给人一种莫名的违和感,按照常理来说,小孩子跨出一步距离的长短应该比我们这些大人的一步要小许多,可是巴窝秋珠的一步异常地大,几乎和我的一步一样长,这现象十分古怪,倒不如说是他脚下的地面在缩短。眼见着小孩在某一处停了下来,我终于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他停在一座庙前头,这座庙看样子已经荒废了很久了,大门上的漆都被蹭掉了一片又一片,被蹭掉的地方露出材料的内部,就像是故意扒下了一层皮。
钟瘫痪在门上摸了一把,轻轻地朝我说道:“金箔。”我也上前去勘探了一番,没想到这破庙的门上还有金箔?纵观它的格局,大小还不及一块天井。门上还真的有稀疏的金色,用指甲轻轻地一刮,就有些金色的粉末落进指甲缝里。那上头受损的痕迹,估计也就是****的时候被人挖走金箔,所留下的。
我转过头去,刚想说话,便发现那小孩子已然没了踪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反倒是原本紧闭的大门敞开了一条缝隙,门扇还在轻微地晃动。难不成他进去了?我双手抵上门稍稍用力一推,陈年破门便发出吱呀响声,向两侧分开了去,正对着大门口正中央摆着一张矮木凳,一个老头子嘴里头叼着一根烟管,翘着腿蹲坐在上头,专心致志地吞云吐雾。
丙瞎子见状咳了一声,引得那老头抬起眼睛来瞥了我们一眼,又垂下眼睑去,手指头往衣服上抹了一把,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针状物来,烟杆一横,开始挑起斗里的烟灰来,也不放个明白话,也不给个正脸。
我稍有些不乐意,但看丙瞎子不动,也就没多说什么。
十多分钟之后,他终于拾掇好了那杆烟枪,往腰带里一插:“也是来等人的?”
“鸡血白芒,夹心油斗。”丙瞎子突然冒出来八个字,行内话,具体说的什么我也不清楚,总之让人摸不着头脑。那老头听了这话竟咯咯笑了起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急急忙忙地把我们招进来。他来拉我的时候我故意有些避让,老头很不解的样子,对着我打哈哈:“怕什么,一家。”
带我们都进了庙,他在后头将门关上,安好插销,神神秘秘地走到我们当中,左手从靠近心脏的衣裳中掏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来,光看形状有些眼熟,丙瞎子也递过去一块什么东西,我仔细着一看,竟和之前我从“边界”带回来的那块抹布一模一样,头不动,手往口袋里摸,果然是那丙瞎子给顺走了,好家伙,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有这一手。
老头看也不看就将破布收进口袋,冲着我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烟垢积在牙上头,时间长了泛黑,就见他又坐下来取出烟管,过了一会儿开始说话:
“五十年了,终于又找到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