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国公,非是朕危言耸听,汉后离乱,四五百载,朕只问诸位贵卿,有谁敢说在数代之内,你族中未出过乞食之人?”
众人不语,即便数代世家、在乱世中常执牛耳,亦不能保证偶有借食。
皇帝道,“同州有乞丐殒命,朕不能言而无信,褚遂良,即刻卸去同州刺史之职,致于乞丐死因,朕命刑部即刻详查!”
一位刺史,因为一个乞丐,官就这么没了!
堂堂的刑部,要查一个乞丐的死因,赵国公想,“武媚娘有麻烦了!弄不好晋王也有麻烦!更重要的是老夫收了褚遂良的地,麻烦也不知有多大!”
皇帝这才拿起案上的同州奏折,面露微笑,像是很满意,
“但褚遂良想朕之所想,因乞丐死命一事而夜不能寐,给朕上了奏章。他将名下良田一千亩捐公,纳为同州公地,收成将用来扶持同州的鳏寡无依者,朕心尚慰。”
江夏王道,“不知陛下对褚遂良,有何后续处置?”
“御史大夫萧翼年届七旬,请求致仕,朕殊为不舍,但不好妨碍萧大人颐养天年,已准请了。那么御史大夫之职,朕有意令褚遂良充任,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褚遂良是从三品同州刺史,此次升职为御史大夫,将达到正三品。
赵国公不觉站起来,欣然道,“朕下!当初在鹞国公一案中,褚遂良所行臣等有目共睹,想不到,朕下赏罚分明不计前嫌,胸襟之开阔亘古未有!微臣决心效仿褚大人之举,捐出名下在渭河边尚好的土地一千亩,以为公用。”
皇帝大喜道,“舅父大人见贤思齐,无愧元老之名,朕准舅父之请!”
长孙无忌释然归座,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一篇儿就算掀过去了。
更难得的是,皇帝陛下竟然当着满朝臣子的面,直接称呼自己为“舅父大人”,这可真是少见啊。
须知皇帝只要上位,便是唯我独尊,能在私下场合称呼一声舅父,舅父也会乐得喜笑颜开,这是身份。
看来拿出一千亩良田,不能说亏!
反正地是从褚遂良兜里掏出来、再掏出去一点,皆大欢喜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赵国公暗道,刑部刘德威马上会派人赶赴同州调查乞丐死因,自己要操心的事还不算完啊!
“唉,老夫此时踏实归踏实,怎么感觉有些心力憔悴!”
他担心,刘德威最后会不会将武媚娘牵出来,只求她(或李治)做得干净利落吧!这个刘德威!年纪也不小了,为何不效法萧翼也来个致仕!
司农寺卿站出来奏道,“陛下,微臣食大唐俸禄,理应效仿赵国公和褚大人之义举。微臣愿捐名下九百亩出来充公,以响应陛下土地大计!”
司农寺掌管上林、太仓等四个署衙,管着果菜种植、柴炭禽畜以及粮油加工之业,太仓还总管着国家粮食,权力不小。
这些人为皇帝理农、理仓,长安附近每一块果林和良田,司农寺其实都插得进手去,司农寺正卿果然肥得很。
皇帝赞许道,“不错,刘大人一向热心农事,有此义举,朕心甚慰!!”
“陛下,微臣要捐出六百亩!”
说话的是一位正五品上阶的通事舍人。
一个小小的通事舍人便能开口捐出六百亩,皇帝有些吃惊,对他道,
“许大人,你可少捐些,朕知你府上人口多,侧室也有七八位,男、女公子十几个,总得多留些田在手上啊。”
通事舍人面色微红,抗议道,“陛下你不能拦挡着微臣!微臣日子远谈不上紧巴,不消说还有朝廷俸禄,难道别人捐得,微臣就捐不得?!”
皇帝连连摇着手道,“非也,许大人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赵国公亦笑着、对通事舍人说道,“许大人,陛下既然允你少捐,你就少捐点儿。”
通事舍人道,“陛下能够记得小臣家中人口,实在令小臣感动莫名!而且小臣从陛下对同州褚大人的处置上,已见陛下海样之胸怀!陛下每出一政,必是利国利民,绝无半点私心个怨!那么,凡陛下所倡导的,小臣必当极力跟从,今日非要捐这么多不可!”
皇帝道,“那……那好吧,许大人你真令朕感动……朕也是没想到。但你们都捐出这么多,朕岂能无动于衷……”
人们不知皇帝要干什么,难道也捐地?
皇帝的手在龙书案上敲打着,斟酌一番,决定道,“朕总不能落于列位之后,须身体力行……”
众人伸着脖子,不想落下皇帝一字,只听皇帝道,
“这样,殷妃马上待产,先皇封她的外宫苑总监之职,其实已被她荒怠日久了。再说苏殷已列妃位,不宜再参与政事……朕决定,从即刻起,给事中徐惠原职不动、兼任外宫苑总监之职,品阶升至从四品上阶。”
众人暗暗愕然,心说我们捐地,徐惠升官,谁又能想到这位貌似谢贵妃、也不被先皇宠爱的遗嫔,在金徽朝却有这样好的运势!
赵国公暗道,“武媚娘啊,武媚娘,这个相当于秘书少监、中州别驾的品阶本该是你的!可在上次太极殿议事时,老夫数次暗示,你怎么话迟到那般地步!”
皇帝道,“外宫苑总监要即刻着手,替朕、从皇家外苑里也参详出一万亩地来!朕与列位臣工们所集之地,将按均田之法,授予贞观年间、在大唐历次外战中的显功军校,由兵部在举国之内详加甄选,勿致监竽,以示你我君臣未忘勇士之心!”
兵部尚书薛礼连忙称是,皇帝说的明白,这次授地,只授给贞观历年、对外作战中有功的普通军士,而且是从全国甄选。
那么,这些获选之人的口份田和永业田,将由原籍置换到京华之地、天子脚下,而且是按宽乡的标准。
幸运的人注定不会太多。
皇帝此举不但对军士个人、对其家族是一份大荣耀,对于振奋军旅来说,意义同样深远。
贞观皇帝兵威四指,破国无数,所向无敌,而他的儿子金徽皇帝,并没有忘记为大唐拼命搏杀过的普通一兵。
薛礼不由脱口赞道,“陛下英明!”
“陛下,臣要捐三百五十亩出来!”少府监有人报数。
“微臣四百亩!”,说话的是万年县令许敬宗。
“微臣一百六十亩!”
“陛下,臣六百亩……”
“陛下,臣,国子监司业汤继真,愿捐二百亩。”
……
这一幕有些匪夷所思,皇帝虽然面露嘉许之色,也在底下袍袖里掐着指头算,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人们已经捐到四五千亩。
但他感到,今日之事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褚遂良不得不吐出名下土地,那是因为他治下死了乞丐,有麻烦缠身。褚遂良肯舍出身家,其实也是为了保住身家,有些不得已的味道在内。
而这些踊跃献地的官员们,一未犯事,二无人逼迫,大可不必像扔破烂似地往外扔地啊,这是地,可不是一件破棉袄。
人精们如此发疯,到底因为什么?
就连皇帝方才提出加徐惠的兼职,并出皇家苑地一万亩,那也有点情绪使然——赵国公捐了,司农寺卿捐了,连小小的通事舍人都捐了。
急切间,皇帝只能想到,一定是赵国公给众人作出了示范!而皇帝情不自禁地当众称赵国公为舅父,居然也成了推波助澜者。
大臣在永业田和职份田之外,同时拥有大量土地,至少说明他们在履行公务的同时,亦未放松过营私。
这些人瞒还瞒不过来,如今却踊跃献纳,连国子监司业也不甘人后。
这件事不能说明皇帝的土地大政,已十分深入臣子之心,使每个人都如通事舍人许琛那般、好象真是发自内心。
但臣子们对于土地的戒惧,皇帝却明明白白看得出来,他们惧从何来?
赵国公不惧暴露家底献地充公,别人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便是一层突起的大潮,能够赶着潮头、将渐如烫手山竽的东西一把抛出去、而不必担心惹到皇帝猜忌,竟然成了明智之举。
皇帝暗想,那么问题都在他的舅父——赵国公长孙无忌的身上。
皇帝只能想到这么多,但他知道,同州乞丐死命案,必须要从速查清!
这个乞丐死的太是时候,死的太是地方!
皇帝喜欢土地不假,但绝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这个人是他的舅父大人,也同样令皇帝不爽。
他对刘德威道,“刘大人,你可带人立去同州,回来后要随时向朕回禀案情,也不必拘泥于朝会。”
刑部尚书刘德威领命下殿,老头子只带了两名精干手下,直奔同州去了。
……
这次早朝下来,赵国公可真有些心力憔悴,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脱口说出那一千亩地的。
金徽皇帝针对同州乞丐的事一惊一乍,一会说必不轻饶,一会说乞丐不是饿死的也不行。一会儿罢了褚遂良的刺史,一会儿又升褚遂良作御史大夫。
长孙大人的心……就这么跟着皇帝一忽儿上、一忽儿下,简就没有过哪怕片刻的安宁。
其实长孙无忌是在担心,陛下真将褚遂良一撸到底,褚遂良可能会狗急跳墙,将自己匿了良田的事抖落出来。
褚遂良嘴上说,将地契从匣内一把抓来、并未细看,但那是官场中行事之法,意在使赵国公可以随意取舍——褚遂良要的是结果,但不会马虎到真拿着上万亩地不当回事。
那是渭河边最好的土地呀,赵国公哪能不要?
本来,赵国公想让武媚娘冲在前面,他在后边做些接应,那么武媚娘也就慢慢与徐惠看齐了。
谁知武媚娘吞吞吐吐,反把赵国公顶到前边来。
突闻褚遂良回到御史大夫一职,意味着入手的几千亩良田再无差错,赵国公是真的放了心呀。
捐一千亩地,就这么让他脱口说出去了。
现在想起来,长孙无忌都后怕——如果后边无人跟进,怎么说?堂堂的一品公长孙无忌、大司空长孙无忌、金徽皇帝舅父长孙无忌,与死了乞丐差点没回家抱孩子的同州刺史,各捐了一千亩地……
好在众臣随后踊跃跟进,无形中又将他的捐地之举稍稍冲淡了一些,将他隐回到众人里。
皇帝好像也是大喜过望,而且他自己也捐了地。
赵国公想,算了,武媚娘能不能与徐惠看齐,倒是个很重要的制衡之法,但不能以这么折腾自己为代价,他还是暂时住一住手吧。
百官集地之功已不算小了,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徐惠升了职,没武媚娘什么事?!?
自己替武媚娘考虑再多,最后便宜的也是徐惠。
接下来的同州乞丐一案,赵国公决定静观,绝不涉足过深了。
他将退回到一直以来、自己最为擅长的路子上去——步步为营可进可退,不能像今天这样莽撞了。
赵国公竖着耳朵,静听同州的案情。
……
刘德威在路上想,儿子刘审信被陛下看得起,与赵国公的儿子长孙润、侍中樊伯山的公子去了崖州,那自己也不能含糊。
眼下虽已九月,天气不那么热了,但自案发至今已过去了几日,万一乞丐尸身化腐,将影响到案情勘核。
同时,刘德威还兼任传诏之使,宣布皇帝对褚遂良的任命。
褚遂良还不知道长安对自己的处置,一见刑部刘大人亲自到了,吓得他半晌没缓过神来。
刘德威身材魁伟,为人行事一向中正无邪,他并不想逗弄褚遂良,于是先传帝诏、让褚大人放心,然后再说明来意。
褚遂良万万没想到,自己眼看着完了完了,还能因祸得福再入中枢,他趴伏于地接诏谢恩,将额头都碰青了,慌忙陪刘德威去见看乞丐。
一入停尸房,刘大人眼睛一眯。
屋中并无阴凉气,显然没有放置冰块,但刘德威嗅不到一丝陈腐的味道。
褚遂良不好意思地说,“是褚某疏忽了,此丐险些害我丢官,恨不得撕之喂狗,当时并未吩咐置冰。这几日下官心中惶惶,下人也不提醒,便忘了。”
手下道,“褚大人,我们来得少,竟然也未想到置冰。”
刘德威上去,一伸手覆在乞丐心口窝上,此人胸脯子冰凉一片,掐之如生,并无腐象,也难怪人们都想不到在他身边置冰的事了。
褚遂良问,“刘大人,本官业已查到,此丐乃是红云寺还俗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