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如想了,峻既然初二便知道了韩瑗动用上番军士这件大事,他同谢金莲初三一早回宫时没说,初四早朝时居然也没当众讲,而是散了朝才让王仁佑去问,那他是不打算在此事上急眼了。
要急眼,还能等到此时,才这么轻描淡写地让王仁佑“问问”?
这时候她们替新城公主去问一问皇帝,看来他也不大可能会急眼吧?再说她又不答应长孙氏什么。
柳皇后对公主道,“妹妹莫急,我们谁也是不能干扰朝政的,但其间牵扯到新城公主家事的部分,我们做皇嫂的总能添上句话,管不管用也要说几句。”
新城公主听出话音来,皇后虽然未满应满许,毕竟同意替韩府说话了。
又听皇后对长孙氏道,“陛下晚上自会回来,韩夫人你先回去,明天一早你再来大明宫听信儿,成与不成,我们总能替你探探陛下的口风。”
长孙氏得了这话,心中大安,也就不便再留了,连忙告辞出宫。
公主暗道,皇兄晚上回宫,皇嫂们必定会问,那我也要去顺便听一听。
于是,当皇后等人起身离开承香殿,邀请新城公主去她们处坐坐时,公主便同她们一起出来。
今日皇帝回后宫比往日早,濮王李泰和濮王妃阎氏、晋王和王妃王氏居然也到了。
皇帝吩咐摆宴,一家人聚聚,宫内众人这才得知了明日初五,长安还有这么件天大的喜事。
赵国公府和江夏王府同时嫁女入曹王府一门,而且是皇帝的大媒。
新城公主在座,今天是她三位兄长同时到场的一次,皇嫂们和两位王嫂也都到了,没有外人,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高兴之余,公主数次瞟向皇后,不知她如何将话题引向韩瑗这件事上。
酒至半巡,柳玉如果然忍不住了,问道,“陛下,曹王大婚是不是排场过大了,两位亲王和王妃亲自去两府相迎,我有些担心将来妹妹出嫁了,规模可不能逊于这一次。”
皇帝看了看皇后,再看看脸上有些红晕的新城公主,答非所问地说了声,“哼哼,明日他们得给朕作篇大文章!朕若不满意,绝不轻饶!”
新城公主心中一惊,却发现她的皇兄却未见什么怒气,说过之后,竟然举杯去敬阎婉,调侃道,
“二王嫂,你真是越来越貌美了,就像阎大将笔下描绘的一般,明日随二王兄去江夏王府迎亲,王嫂你千万留意一下,莫将扶凤县主比下来。”
皇帝又不正经了!
大明宫几位皇妃眉头微蹙地看着他。
李泰嘿嘿直乐,阎婉不敢像皇妃们那样拿白眼瞧皇帝,却对晋王妃说道,
“陛下不好意思说你这位弟媳,拿着我来提醒,你才应该注意,不要让赵国公府的客人们认错了新娘子。”
……
初五,长安轰动。
天未亮,城中斗了半宿的鞭炮声刚刚停歇了两个来时辰,长安难得的一片寂静猛然被曹王府、赵国公府、江夏王府几乎同时爆起的烟花爆竹声打破了。
有人懵懵懂懂地爬起来,站在院子里望着夜空里三个方向的霞彩惊叹道,“娘咧!这又是什么大喜事?”
天微亮,丹凤门开启,金徽皇帝在一队金甲卫士的引导下,带着谢贵妃和徐贵妃出宫,前往安善坊曹王府。
皇后说,别的姐妹们就不去了凑热闹了,那样会太招摇,她们要在大明宫坐等曹王二妃过门后来拜见。
皇后的未明之意,其实在昨晚兄弟们的小聚时便讲过了。
今日是皇帝和亲王们的戏台,她们要在新城公主出嫁时,才会给这个全体出动的场面。
曹王府迎娶的是一对姐妹,那么谢金莲和徐惠的出动才更贴切了。
皇帝也不能太招摇,说谁敢抢了新郎官的风头,那是要遭雷劈的。因而太过于正式的冠冕也就省了。
他今日的行头,是一身赤黄袍衫的常服,九环带,六合靴,头上选了一顶先皇贞观皇帝命制的翼善冠。
此冠前面包额后边是隆起的髻海,整顶冠帽均由细如蛛丝的纯金丝织成。
髻海前上方,左右各腾着一条赤金的蟠龙,须、鳞灿然,红宝石的龙睛,龙须微微乱颤。
翼善冠后边还竖着两只纯金织成的兔子耳朵,一起动起来也颤,够低调。
皇帝的耳朵里还特意找了两只棉团塞住,谁都知道他那是防近处的鞭炮声震耳,偏偏他说这是有讲究的——王道非霸道,世间人三六九等,每一等都是朕的子民。
王道嘛,也就是糊涂之道,有时需要耳不聪、目不明才行。
半路上,天子一行先遇到的是濮王、濮王妃的迎亲队伍,他们这是去江夏王府。
两下里刚刚错过去,皇帝的金甲卫队停住了。
被烟花闪映得忽明忽暗的大街上,有一位官员诚惶诚恐地候在那里。
皇帝问道,“黑影里那是哪位爱卿?街上不明,朕一时认不清楚。”
卫士道,“陛下,这是黄门韩侍郎。”
皇帝在马上问,“韩侍郎你有事么?近前来说话。”
韩瑗刚刚从赵国公府穿小道赶过来,只为在这里“碰到”皇帝。
夫人长孙氏此时估计已进了大明宫去探听消息了,而赵国公让韩瑗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来见陛下。
一来借着曹王大婚的喜气,二来皇帝不大可能在喜事之日先宰一个两个。早说了,兴许能早点踏实地喝两盅喜酒。
韩瑗这是半路上来同皇帝认错。
韩瑗到了皇帝马前,身子躬得像虾米似的,嗫嚅道,“陛下,微臣糊涂!微臣后花园想架一座供夫人登船的栈桥,却动用了不该用的人……”
皇帝在马上歪着头打断道,“韩侍郎你在说什么……这鞭炮声可是太厉害了……你是说雇了人?”
韩瑗回道,“是的陛下,微臣糊涂,是雇了两火人。”
皇帝再道,“你是够糊涂的,起个小栈桥居然雇了两伙人,一个人三文大钱那也要花不少钱的,事事不知俭省,那将来儿子取亲,朕看你花什么!”
韩瑗道,“陛下责备的是!但微臣每人每日已开付给他们十个大钱,八天各付了一百文,而且已请他们回去了。”
谢贵妃在后边听了,不由问道,“韩侍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何有的人十文,有的人你却只给了三文。”
韩瑗一怔,看向皇帝,皇帝则扭身对贵妃的方向道,“金莲你听差了,不是人人三文,像你这般干不了重活儿、只会将裙子弄的满是泥水的,韩夫人才给三文。”
韩瑗立刻往谢贵妃的方向看,但贵妃在车中。
皇帝看看天色,对韩瑗道,“朕和贵妃还有要事,就不听你的闲事了,韩侍郎你去找一下戴州柳司马,两人速去兵部衙门,都给朕好好想一想。”
私借上番府兵之事终于捅到兵部去了!韩瑗哭丧着脸道,“陛下,微臣知错!不该借那些人。”
皇帝道,“朕给你们二人一个题目——我大唐如何才能不自废武功。朕办完了这场大事便要问你们。别总想你自家的闲事,多想一想大唐。去吧。”
皇帝仪仗再往前行,将呆愣的黄门侍郎韩瑗丢下。
贵妃的车子行至韩瑗身边时,车帘子挑开,有个持另一种嗓音的贵妃在车中提示道,“尊夫人已同新城公主先拟了个大纲,你还不快去问她。”
想了许久的认错话,皇帝居然一句也没让韩瑗说完整。
侍郎撒丫子便跑,先往延寿坊自家府上,一想不对,夫人既然一早去大明宫找新城公主,那这会儿绝不会在府上,他又赶往丹凤门。
他在城门外碰到了柳爽,两人一起等长孙氏,天光已亮,曹王府的方向鞭炮声滚如爆豆,仍然压不住二人心内的忐忑。
长孙氏果然从丹凤门中出来了,不知她带了什么样的题纲出来。
“我大唐如何才能不自废武功。”韩瑗和柳爽坐在兵部衙门,念叨着皇帝出的这个题目。
薛礼不在,兵部尚书早就去了曹王府作上宾,兵部只有个职方郎中当值。
韩瑗急匆匆的、催促长孙氏道,“还不快将公主的题纲拿出来,曹王的喜宴也不会多久。”
……
曹王李明的大婚办得有板有眼,三位新人走了全套的程式下来,可不像韩瑗猜得那么仓促。
皇帝在三人的三份婚书上郑重签了媒人的大名,用了印,谢贵妃和徐贵妃在证婚人底下签了名字,大宴这才开始。
赵国公和江夏王都在主席上陪皇帝、亲王就座,长孙无忌数次揣摩皇帝的表情,纳闷韩侍郎天不亮便让自己打发出去了,因何时至中午都不见个人影。
赵国公想,难道韩瑗半路上、便让皇帝陛下捕到大牢里去了?
中间,有赵国公的家人匆匆赶来。他上前、附耳向赵国公回禀了一件事,长乐坊归林居让人给砸了。
赵国公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褚遂良,好像此时褚遂良并不知情,于是低声惊问道,“是谁这样大胆?敢砸归林居?”
家人道,“老爷,是高阳公主府驸马——房遗爱,和蜀王李愔。人已被请到万年县去了。老爷,我们要不要过问?”
长孙无忌连忙扭着身子找许敬宗,没有找到,却看到韩瑗和柳爽两人抹着汗,匆匆地进来。
他对家人道,“勿躁!告知秘书监,长孙府谁也不要到万年县去。”
曹王府礼官连忙给韩侍郎、柳司马安排座位,二人是带着任务来的,偷偷瞟皇帝和赵国公,谁都不看他们,这才欠着半拉屁股坐下来。
刚刚举起了酒杯,皇帝才问,“朕给你们的题目做好了?”
宴席上瞬间静下来,看来这是皇帝陛下为曹王婚礼准备的助兴插曲,谁都停箸、放杯,放弃了交头接耳来听。
两人连忙起身,从怀中拿出文稿回道,“回陛下,微臣二人已在兵部拟了个初稿,求陛下指点。”
皇帝道,“正好两位亲家翁、亲王们及众僚都在,你们便在这里念一念,让大家听一听,合不合理。”
两人推辞一一下,柳司马起身开念:我大唐如何才能不自废武功。
一,大唐折冲府共分三等,兵员自一千人至八百人不等。天下民户分上中下三等,唯中上等户可作府兵。国家给以优抚,租庸调都免。府兵更无饷钱,一切随身武装均要自办。
皇帝插言道,“此一条还算准确,兵者,国之爪牙利器,非兵部一部之责事。我们来看,天下定户之事虽然划归户部统辖,但户等定的全、定的准,实为大唐兵源之基本。”
众人不住点头,柳爽再往下念。
二,大唐军府按八百府算,按中府等分,则举国有兵八十万,并不要国家一文钱,一粒米来养,他们自己有田有地,一面保家卫国,一面自立耕作。
皇帝再插言道,“有地则有兵,朕对八十万兵是不知足的,反正不花钱,设若人人有地,藏富于民,我大唐何愁不全民皆兵?”
赵国公说,“陛下雄心万丈,真令臣等钦服,那么陛下鼓励民间垦荒之政,亦是强军之根本了!”
三,唐军上番,有如汉军之践更。汉军践更是在地方服役,而唐军上番则是向京师服役而已。折冲府距京师五百里者,宿卫一次得五番,距京师两千里者,一次便得十二番。五百里者往返两次,可抵一千里者往返一次。
皇帝道,“各府轮番,是朕劳民伤财么?非也,各府上番也就是演练行军宿营的不错机会,朕又不天天打仗,如再废了番宿,何以练兵?”
四,文官有品,武士有勋,策勋十二转。勋官虽无实禄,但那是于国有功者的荣誉,无论州郡府县,对勋官自该有所尊荣优待。
江夏王道,“民生稳则爱其家,边疆有忧患则舍身护国。兵士有人人敬仰的功勋荣耀,则临战时才有勇气。”
皇帝点头道,“一切拿着功勋之士做劳役者,更有甚者令他们盖私园、造私宅,便是营了自家、而毁了长城,与蛀堤之蚁有何区分?”
众人看到,柳司马在大庭广众之下汗流如注,不停地往下抹汗。他像是力不能支,屡次向身边的韩侍郎求助。
谁知韩瑗才站起来念了一段,脸上、脖子里也是汗津津的一片。
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没人知道他们怎么了。
皇帝冲二人压着手,笑道,“两位爱卿快坐下喝两杯吧,看看你们如此失仪,朕让别人喝酒你们却念稿,很着急是不是?”
两人面红耳赤,低着头坐下来。皇帝招呼道,“曹王大喜之日,我们共饮这杯!”
两人对看一眼,才将酒杯举起来,忽听皇帝笑道,“两位命官,又有新城公主的题纲,拟的还是这般粗糙!看来朕不得不要罚你们的俸了!”
情急之下,韩瑗连忙向赵国公求助,却见他含着微笑,仿佛如释重负。